太太万岁

原著：张爱玲

文本提供：啊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出场人物：

母：唐家兄妹的母亲。

少：少奶奶陈思珍，唐志远的太太。

妹：唐志琴，唐志远的妹妹。

弟：陈思瑞，少奶奶的弟弟。

志远：唐志远，少奶奶的丈夫。

咪咪：施咪咪，交际花，女骗子。

玲玲：玲玲，施咪咪的朋友，交际花。

陈父：少奶奶思珍和弟弟思瑞的父亲。

陈母：少奶奶和弟弟的母亲。

张妈：唐家的女仆。

施兄：施咪咪的真丈夫，假哥哥。

杨：杨律师。

杨妻：杨律师的太太。

周：周先生，唐志远的朋友。

薛：薛副经理，任职唐志远开办的公司。

男仆：陈家的男佣人。

云老：陈家客人。

电：电报员。

客：客人。

——————————————

1

少：张妈!张妈!

张妈：唉，来啦!少奶奶!

少：你去请老太太下来，说香蜡都点好了。

张妈：噢!

少：哎呀!闯了祸了，告诉你嘛，老太太今天过生日，叫你小心点儿，别砸碎东西。

张妈：唉，不知怎么的，手一滑。

少：得了!别说了，赶快捡起来吧!

张妈：噢!

少：可千万别让老太太知道。

张妈：哟!我的手破了!

少：你今天怎么了?不要紧的，你用纱布把它包起来吧。

2

张妈:噢，老太太。

母:刚才摔了什么东西呀?

张妈：唔，刚才……唔，是，唔。

少:不是我、是行堂里的小孩用皮球，把这玻璃窗给砸了。

母:哼，现在的小孩子。简直就是一群小强盗，我就看不惯。少奶奶，赶明儿你要是有了孩子，可别像他们那样没管教。

少:妈，妹妹呢?

母：她在楼上呢。

少:妹妹是说妈过生日，妈喜欢看绍兴戏，要不要一起去看?

母:今天有客人来打牌，我想，改天再去看吧。唉，这两天袁雪芬在演什么戏?让我来看看报纸。唉，不戴眼镜。看不清楚。

少:妈，您甭看广告，我知道，袁雪芬在那儿演祥林嫂呢。

母:样林嫂?没听说过嘛。

少:唔，听说是一出新戏，挺苦的。

母:啊，苦戏，越苦越好，我就爱看苦戏。张妈，你手怎么啦?

张妈:我手......

少:啊，她手上生湿气，我给她拣了点儿药，给包上了，妈，我，我该拜寿了。

母:哎!慢着，我自己还没磕头呢。让我诚诚心心磕两个头，明年也抱个孙子。

3

母:这是谁干的?张妈，是你吗?(发现打破的碗)

张妈：是我，老太太.....

母:那么刚才哗啦啦一响，就是这个啊?

张妈:是的。

母:嘿嘿，少奶奶。你同才还跟我说是对门儿的玻璃窗呢。张妈，你来了这些日子。给你砸碎了多少东西了?难道我们不是花钱买的?

少:张妈，以后做事小心点儿。

张妈：听见了。

母:哼!少奶奶。这种人是贱骨头，不能对的客气。

张妈:老太太。您还是另外去找人吧，这种事情我也不干了!

母:啊?说你一句，你就走!

张妈:这儿上上下下就我一个人。人家的佣人没我事多。可是钱倒比我多。

少:张妈，你赚工钱少也得好好说呀。

母:少奶奶，我们凭什么加她工钱呀!她的哪样不是我们的?

张妈:老太太。难道我们当下人的。还得吃自己的吗?

少:得了，得了，不许你再说了!赶快把这个破碗拿出去吧。

张妈:哼!

母:你走就走，得了。什么稀罕呀!单挑今天来拿巧儿！

少:奶。犯不着跟她生气，待会儿我来骂她。

妹:嫂嫂，嫂嫂。

少：干吗?

妹:你来呀，我有话要同你说。

少：唉!

妹:唉，嫂嫂，我正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呢。

少：噢!

妹:我跟妈拜寿。她给了我五万块钱。我想去给她买点儿吃的，你看买什么好呢?

少:唉。就不知过她喜欢吃什么。

4

妹：噢!妈!

母:少奶奶，这个是志琴的干妈送的，我想不好意思全收下吧?

少:那么就收下一样。把火腿退了吧。

母：唔，那你看给多少赏钱呀?

妹：妈瞧着办吧。

母:唔。我老了。现在什么东西都涨价了，我胡里胡涂的，回头给少了，给人家骂。一盒橘子，一盒苹果，恐怕不少钱。

少:我看给两万块钱也差不多了。

母:这两样水果我全不爱吃，我最喜欢吃菠萝蜜了。

少:啊，你最喜欢吃菠萝蜜啊。

母：少奶奶，志远有名片吗?

少：有的，在我房里。我去拿。

5

母：唉！你要出去?

妹：唉，买点儿东西。

6

少:张蚂。你去把这名片交给老太太。噢!张妈，你来。张蚂，你以后不要跟老太太罗嗦了，你事情多，我明白。你好好的做……

张妈:少奶奶，不是我说，现在什么东西都涨价。就数我们当佣人的最不值钱了。

少:张蚂，以后老太太给你多少。你就拿多少。我另外每个月再贴你点儿就是了!喏!这是五万块钱。可千万万别让老太太知道啊。

张妈:唉!谢谢少奶奶。您真是个明白人。

少：回头你去跟老太太赔个不是。知道吗?

张妈：是。

7

电话铃响

少:咦。你不是弟弟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的声音我怎么听不出呢?你到安庆才不到两年呢!

弟:大姐!你结婚我没赶上吃喜酒。我还没有看见过姐夫呢。唉。我现在就来看你你好不好?唉。你等一等啊。

陈母:今天她婆婆过生日。你正好去拜寿啊。

弟:啊!噢，妈在跟我说话。她叫我给你们老太太来拜寿。那么。待会见见吧!

少：我问你啊，你是坐船还是坐飞机来的啊，那大概没能带什么东西吧!不是别的，因为我想你第一次来。要嘛。这样吧!你去土产店看看，就说是从台湾带来的土产。唉，最好是菠萝蜜!

弟:菠萝蜜？好了。我知道了，啊!嗯!妈!大姐问您去不去呀?

陈母:我不想去了!

弟:喂!妈说的不来了。喂?她问爸爸去不去?

陈母:那，你自个儿去问问他吧!

弟：喂，你等一等啊！爸爸！

陈父：（打坐）咳咳，嗯？来来！

弟：大姐问您今天到她那儿去不去，她婆婆过生日。

陈父：噢，不去！你去吧。

陈母：喂，思珍啊，你爸也不去了，你替我们说一声吧。好，再见啊！

弟：妈。那我走啦。

陈母：唉，你到他们家可别乱说话呀!她婆婆挺厉害的。

弟:我知道了。妈，您还拿我当小孩看啊！

8

土产店

弟：你们这有菠萝蜜吗？

志远：兼店：有，都在这。

弟:再大一点儿的有没有呀?

志远：兼店：我们都卖掉了。就剩下这么几个了，买不着了。

弟:啊!那么这几个我都要了。

志远：兼店：好。

妹:唉，我也要菠萝蜜。

志远：兼店：对不起，菠萝蜜已经卖完了。

妹:啊?恩，你能不能让点儿给我?你就少买两个打什么要紧呢?我是特为跑来买的。

弟:我也是特意跑来买的，我也是特为送礼的。少了嘛。不好看。

妹：你这个人真不讲道理!

弟:啊!啊!我不讲道理，我买的东西凭什么要让给你呢?

妹：哼!

弟：哼!

9

少:啊。弟弟。你来啦!

弟：大姐。

少:妈。这是我弟弟。他刚从台湾回来的。

弟：伯母，我给你拜寿。

母:哎呀!别客气，别客气!

少:我给你介绍啊，唔，这位是杨太太。

弟：杨太太。

少:这位是杨律师。

弟：杨律师。

少:杨律师是你姐夫的好朋友。

弟:噢。唉，请坐，这儿有一点儿土产。从台湾带来的。

少:飞机上还能带东西呀?是什么?

弟:菠萝蜜呀!不知道伯母喜欢吃不喜欢吃呀?

母:那。好极了。我正对吃菠萝蜜呢!

弟:我要知道伯母喜欢。我就多带几个来了。

母:嘿!够了。够了!少奶奶，我说你还是让舅少爷到你房里去坐吧!也许你们姐儿俩有很多话要说呢!哈哈。哎呦，杨律师，真对不起，志远真是太糊涂了，他约了你们到这儿来打牌呀!自己到现在还不回来!

杨:不要紧的。我们多等一会儿没关系。

母：要不，我们把牌桌先搭起来再说吧!

杨妻：好的，好的!

10

妹:杨先生，杨太太。妈，气死我了。跑了好几家也买不到菠萝蜜。

母:得了，别生气了，这不是菠萝蜜吗?这是你嫂嫂的弟弟。从台湾才带来的。

妹:哼!早知道有人送也省得我跑出去了。

母：唉，他在楼上跟你嫂嫂说话呢!

妹：噢

母：你上去见见。

11

弟：大姐，你比以前可瘦多了。你看，照片上倒还好一点。

少：哦？我自己倒不觉得。

弟：姐夫现在在哪做事情啊？

少：在一家银行里。

弟：银行里的事情啊，最没意思。

少：他也老想改行他倒是有很多计划。故可惜没本钱。

弟：哦？

少：妹妹你回来啦。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弟弟，刚从台湾回来的。

妹：啊?是你?

少：什么?你们认识的?

妹:刚才我碰见他在那儿买菠萝蜜。

少:噢!

弟:刚才真对不起呀。

妹:没关系。

12

母:少奶奶

少：唉!

母:你把牌拿给我。

少：好的。我来拿。

母:舅少爷。你请坐呀!

弟：不。不。伯母您请坐。

少:这次您一路辛苦了吧?

弟:没有，没有，坐飞机倒还好，一会儿就到

母:坐飞机不是挺危险的吗?

弟:哎呀，这次倒真是惊险呀。快到了上海了。机场大雾。绕了好几个圈子啊，没办法下来。汽缸里的油也都快用完了。大家都很紧张呀!

母:哎呀。阿弥陀佛。可吓死人啦!

少：后来怎么样呢?

弟:那个时侯大家哭的哭。嚷的嚷，简直乱极了，只有我一个人倒还镇静。一点儿也不害怕，怕也没用。我想要是真的掉下来。一秒钟之内结束我的生命，唉，不是很悲壮的嘛!

少:啊，你真勇敢。

母:瞧，我净顾着说话了。把楼底下客人都给忘了。噢。少奶奶。回头志远再不来，你就替他打吧!

少:噢!

弟:大姐!你几时学会打牌的?

少：我结了婚才学的。

妹:我知道嫂嫂顶不喜欢打牌。可是有时住客人来了。不能不陪啊。也是一件苦差事。

弟:她从前最喜欢听音乐。现在还听不听啊?

少:哪儿有工夫用呀!我现在就希望有个无线电，能听听唱片就很满足了。

张妈:少奶奶。老太太请你们下去吃面。

少：我们下去吧。

弟:姐夫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呀?

少：唉，就不知道他上回儿去了。

13

男仆：姑少爷，老爷一会就下来了。

志远:噢。岳父。

陈父:唉，你怎么来的啊?你们老太太生日，我因为有事没能去。

志远：不敢当，不敢当

陈父：坐，思瑞从台湾回来啦。我已经叫他去拜寿了。

志远:噢。思瑞已经回来啦?

陈父：哎。今天刚到啊。

志远:我今天特地到您这儿来。是想跟您商量一件很重要的计划。

陈父:计划?哎。你怎么老有这么些个计划。你在银行里不是干得好好儿的吗?

志远:我在银行一天到晚点钞票啊，可是点来点去。全是人家的钞票。这样于下去。太没有前途了呀!

陈父:前途。志远，不是我说你。一个人年轻不好好儿做事。专门胡思乱想，还有什么前途啊?啊!我劝你呀，你给我还是安分守己的。别净出什么新花样，啊!啊!

14

电话铃声

男仆:喂!陈公馆。噢?

陈父：你问他姓什么?

男仆:喂。您贵姓啊?噢!他姓林。

陈父:噢。姓林的，又是来借钱的。告诉他。不在家!

男仆:喂!我们老爷出去了，唉。唉!噢!

陈父：志远啊。我也不留你多坐了。今天你们老太太生日，家里一定许多客人。你得回去招待招待。唔!

志远:可是，可是我今天是专程来找您的，无论如何请您把我的计划考虑一下儿，我。我们现在想办一个企业公司。

陈父:企业公司，啊!

志远:唔。专门做进出口的生意，一切都很有把握了。不知您肯不肯帮忙?

陈父:帮忙?做生意怎么能叫别人帮忙呢?唉。一个人呐。你有多少力量做多少事情。你想办企业公司啊，好啊!可是现在问问你自己。你有金条吗?你有美金吗?啊!

男仆:老爷。朱老爷来了!

陈父：噢!

15

陈父:呀。云老!

云老：哈，哈。

陈父:你这么个忙人怎么会有工夫来的?

云老：哈，哈。哈。

陈父：哈，哈，啊!

云老：今天好热呀!

陈父:唉，热极了，哈，哈，哈。我刚才去你府上去过了。

云老：喔，有什么事吗？

陈父：我这两天手里头款子太多了。不知道你用的着吗？我想放一部分给你呀！

云老：哎！现在银根太松！我也是的，许多款子在这里放不出去。

陈父：无论如何帮帮忙喽，你多少用我一点啦！

志远：岳父，我走了啊！

陈父：嗯！

16

张妈：少奶奶，少爷回来了。

少：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客人都已经走了。你看你醉的这个样子，在哪儿喝的？我问你话那，你跟谁一块喝的？

志远：嗯，我一个人喝的。

少：一个人？

志远：嗯。刚才我找你爸爸去了，他不肯帮忙倒也罢了，还把我教训了一大顿。他问我有多少金条，多少美金，多少股票，我要是有金条有美金，我找他干嘛呀。

少：我爸爸就是这个脾气，我们慢慢想办法好了。

志远：有什么办法啊？

少：你别着急啊，我自然有办法。

志远：你别以为你是他的女儿，他才不讲情面，他就知道钱。

少：好了好了，别发牢骚了。

志远：思珍呐，把香烟给我拿来。

少：诶？你头上怎么了？

志远：刚才喝完酒没留神，撞了一下！

少：疼吗？

志远：嗯！

少：别动别动，我跟你擦点红药水就好了。

志远：思珍呐，这世界上，也就你一个人真心待我好。

少：什么话呀，我告诉你啊，我弟弟从台湾回来了。

志远：我知道

少：他今天跟妹妹说了好多话，他们两个人好像很有意思。

志远：这不成，我反对。

少：你反对？

志远：你爸爸看不起我们穷人，我们何必再高攀呢？

少：不跟你说了，你今天牢骚那么许多。

志远：唉，亲戚没用，还是朋友好。

少：朋友好？

志远：嗯！

少：可是你自己也太不够朋友了。今天约了杨律师杨太太来打牌，你自己跑到哪儿去啦？

志远：哎呀！我完全忘记了，明天我去跟他道歉。

17

律师事务所

志远：哎，老杨！老周，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周：老唐，怎么？好久不见了！

志远：老杨，昨天真对不起啊！

杨：昨天你上哪去了？我们打了八圈麻将你还没有回家。

志远：嗨，别提了，老周，进来怎么样啊？

周：还好，还好。

杨：老周现在可发了财了，常在上海香港之间飞来飞去的。

志远：唉！老同学之中，恐怕要算我最没有出息了。

周：老唐，你要不要跟我到香港去跑一趟啊，也须啊，就有什么机会！

志远：哦？

杨：他请客！不然呐，我也想去玩一次了，可是我实在太忙，走不开。

周：说走啊，咱们就走，今儿下午啊，就有一班飞机！

志远：喔，不过……

杨：老唐，你银行里能请假吗？

志远：请假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可是……

周：唉！你别在多考虑了！你赶紧回家收拾行李吧，隔一个钟头啊，我在飞机场等你！

志远：好吧！

唐宅

志远:思珍，思珍！

少：唉！我在楼下呢！

志远：思珍，我立刻要上飞机到香港去！

少：香港去？有什么事情？

志远：有一个朋友约我一块儿去，也须有机会能做笔生意。你赶快给我收拾收拾行李好伐。妈，我马上要到香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