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5497】 读物本·【一个人的村庄】12 完结

作者: 蓝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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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7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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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特别有意思的文。仅供习读,如侵联删。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4-26 11:22:19
更新时间2024-04-26 11:5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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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柴禾

01

  我们搬离黄沙梁时,那垛烧剩下一半的梭梭柴,也几乎一根不留地装上车,拉到了元兴宫村。元兴宫离煤矿很近,取暖做饭都烧煤,那些柴禾因此留下来。后来往县城搬家时,又全拉了来,跟几根废铁、两个破车轱辘,还有一些没用的歪扭木头一起,乱扔在院墙根。不像在黄沙梁时,柴禾一根根码得整整齐齐,像一堵墙一样,谁抽走一棵都能看出来。

  柴垛是家力的象征。有一大垛柴禾的人家,必定有一头壮牲口,一辆好车,一把快头,一根又粗又长的刹车绳。当然,还有几个能干的人,这些好东西凑巧对在一起了就能成大事、出大景象。

02

  可是,这些好东西又很难全对在一起。有的人家有一头壮牛,车却破破烂烂,经常坏在远路上,满车的东西扔掉,让牛拉着空车逛荡回来。有的人家正好相反,置了辆新车,能装几千斤东西,牛却体弱得不行,拉半车干柴都打摆子。还有的人家,车、马都配地道了,头也磨利索,刹车绳也是新的,人却不行了——死了,或者老得干不动活。家里失去主劳力,车、马、家具闲置在院子,等儿子长大、女儿出嫁,一等就是多少年,这期间车马家具已旧的旧,老的老,生活又这样开始了,长大长壮实的儿女们,跟老马破车对在一起。

03

  一般的人家要置办一辆车得好些年的积蓄。往往买了车就没钱买马了,又得积蓄好些年。我们到这个家时,后父的牛、车还算齐备,只是牛稍老了些。柴垛虽然不高,柴禾底子却很厚大排场。不像一般人家的柴禾,小小气气的一堆,都不敢叫柴垛。先是后父带我们进沙漠拉柴,接着大哥单独赶车进沙漠拉柴,接着是我、三弟,等到四弟能单独进沙漠拉柴时,我们已另买了头黑母牛,车轱辘也换成新的,柴垛更是没有哪家可比,全是梭梭柴,大棵的,码得跟房一样高,劈一根柴就能烧半天。

  现在,我们再不会烧这些柴禾了。我们把它们当没用的东西乱扔在院子,却又舍不得送人或扔掉。我们想,或许哪一天没有煤了,没有暖气了,还要靠它烧饭取暖。

04

只是到了那时我们已不懂得怎样烧它。劈柴的那把斧头几经搬家已扔得不见,家里已没有可以烧柴禾的炉子。即便这样我们也没扔掉那些柴禾,再搬一次家还会带上它们。它们是家的一部分。那个墙根就应该码着柴禾,那个院角垛着草,中间停着车,柱子上拴着牛和驴。在我们心中一个完整的家院就应该是这样的。许多个冬天,那些柴禾埋在深雪里,尽管从没人去动它们。但我们知道那堆雪中埋着柴禾,我们在心里需要它们,它让我们放心地度过一个个寒冬。

  那堆梭梭柴就这样在院墙根呆了二十年,没有谁去管过它们。有一年扩菜地,往墙角移过一次,比以前轻多了,扔过去便断成几截子,颜色也由原来的铁青变成灰黑。

05

另一年一棵葫芦秧爬到柴堆上,肥大的叶子几乎把柴禾全遮盖住,那该是它们最凉爽的一个夏季了,秋天我们为摘一棵大葫芦走到这个墙角,葫芦卡在横七竖八的柴堆中,搬移柴禾时我又一次感觉到它们腐朽的程度,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人动过。在那个墙角里它们独自过了许多年,静悄悄地把自己燃烧掉了。

  最后,它们变成一堆灰时,我可以说,我们没有烧它,它自己变成这样的。我们一直看着它变成了这样,从第一滴雨落到它们身上,第一层青皮在风中开裂我们看见了。它根部的茬头朽掉,像土一样脱落在地时我们看见了。深处的木质开始发黑时我们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06

  当我成一具尸时,你们一样可以坦然地说,我们没有整这个人,没有折磨他,他自己死掉的,跟我们没一点关系。

  那堵墙说,我们只为他挡风御寒,从没堵他的路,前墙有门,后墙有窗户。

  那个坑说,我没陷害他,每次他都绕过去,只有一次,他不想绕了,栽了进去。

  风说,他的背不是我刮弯的,他的脸不是我吹旧的,眼睛不是我吹瞎的。

  雨说,我只淋湿他的头发和衣服,他的心是干燥的,雨下不到他心里。

  狗说,我只咬烂过他的腿,早长好了。

  土说,我们埋不住这个人,梦中他飞得比所有尘土都高。

  可是,我不会说。

  它们说完就全结束了。在世间能够说出的只有这么多。没谁听见一个死掉的人怎么说。

  我一样没听见一堆成灰的梭梭柴,最后说了什么。

  

我的死

07

  那是一些等死的人。二十年前我离开黄沙梁时,他们已经闲坐在墙根晒太阳了。那时他们五十岁,或四十八九的样子,看上去不是太老。他们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接替了家里的事情。他们早早闲下来。每天太阳照东墙时他们在墙东边抽烟闲偏。太阳移到西墙时他们在墙西边打盹聊天。

  他们中间的几个人已经不见了。其他几个,从五十岁等到六十,又从六十岁等到七十,死亡还没有来临。

  有时候他们好像等急了,站到路上望一阵子,又坐回到墙根里。

  我知道在这个地方,人二十岁、三十岁的时候在路上奔走。四十岁时在一块地里踏实劳动。五十岁时便坐在墙根晒太阳了。到这个年龄人开始想死亡之后的事情,人知道死亡世界的阴冷、黑暗与潮湿,所以一刻不停地朝着太阳,把骨头里的寒气晒出来,把头脑中的潮湿蒸发掉,在身体的每个毛孔都蓄满光明——这时候光明已很难进入到人内心,人身体和心灵间的路早已坑坑洼洼,世界来来回回经过身体到达心灵时,把人的身体践踏坏了,一些通道已经堵死。

08

七十岁时人便基本不再出门,整日关在一个小黑房子里。小房子一般和牛圈挨着,没有窗户。门缝用棉花和毛塞得严严实实——人从这个时候一点点地适应死亡后的孤独和黑暗。棺材在五十岁时便已做好,没有上漆,木头白生生的,停在棚下用草苫住。人六十岁时棺材上的草被风吹去。棺材明摆在人眼前,且油上红漆。人看着它往七十岁里奔,到了七十岁丧事变成喜事,对死亡的庆典像一场婚礼。

  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时常在那些晒太阳的老人跟前走来窜去,有时玩累了坐在他们中间,也背靠着墙,眯上眼睛,听他们出气和吸气、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看他们打盹,头点一下,又点一下。他们瞌睡时上眼皮像房檐一下子塌落下来,堆在下眼皮上,都来不及躲,似乎突然地,什么被关在里面,什么被拒在外面。有的老年人已经睁不开眼睛,或懒得再睁眼睛,看东西时用一小截细木棍,支在上下眼皮之间。他们朝路上看时,我也跟着看。我那时并不知道他们在空空的路上看见了什么。

09

  我在那条道路尽头看见自己的死亡时已经快四十岁了。我突然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死——这个根本无法接受的现实。但我却想象不出我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有一段时间我老担心我的胃会出问题。我再不能消化人间的一粒粮食,生命像一棵失水的草一天天枯死。有些日子我怀疑我的心脏——我看不见它。那是一间黑房子里的黑暗劳作。血看不见血的红色。跳动不息的心一定知道自己什么时刻停住——这桩黑暗漫长的活有一天终于要结束。但我不知道。我在世间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它停息的时候,不会在乎我正做着怎样重大或微小的一件事,即使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如果真的这样,我的心脏不再起伏。如果死亡就这样无可避免地开始,能否让我依然柔韧有力的手臂单独地活下来,让它欢快地挥舞。让它去拥抱未及入怀的情人。让它抚摸遍每一件剩下的事情,然后独自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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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否让我永不近视的眼睛依旧深情地看着人世,我满眼的不肯老去的柔情不能就这样化为灰土。让我不知疲倦的腿走完远未到头的人生路途。别把死告诉我的腿脚。让它跑掉。死亡不再追上它。

  从这个年龄开始,死亡像入冬的冰水一样慢慢浸透了身体。它成了生活中的一件事。有关死亡的想象不由自主——

  我可能会在一个凉爽的午后悄悄死去。那时满天的尘土已开始缓缓回落,像那些收工人停住手中的镰刀和锨,我停住呼吸——谁的一声鸣叫使我不由地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下午的光阴,在墙上西移了一大截子,月亮从柴垛后升起,吃饱肚子的羊结群回来,咩咩叫门,尘世的一件小事又一次使唤动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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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能会在一个寒冷冬天孤独地死去。大雪拥门。上天收走所有的路。在我哪都不想去的时候,道路消失,无边的雪野围护住我的村子。可我的炉火还在呼呼地烧着,我还有劈好的一大堆柴禾,整整齐齐码在屋子里,还有半缸水、三五斗麦子。还有,许许多多,我认识不认识的人们,冒雪走向这个孤远的村落,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把千千万万条路递送到我的门口、窗根。

  我死的时候,我的身边会有许许多多的亲人,我先他们离开人世。我在那边种好菜,盖好房子等他们。

  我死的时候我会像个孩子。我会害伯地哭。让你揽我在怀里。像刚出生时一样,我贪婪地吸吮你的双乳。让你哄我,用人间最温柔的话语和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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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像一只小虫一样在草根下简单地死去。

  我死了,我的躯体应该像一根木头留在村里。多少年后我转世回来,他还结结实实,担在谁家的圈棚、房顶上,或作为拴牛桩栽在院子,他古怪的横叉指着的地方,是谁家废弃经年的院子,门楼不见,墙垣塌斜。

  我一直在想办法弄清自己的死。

  我正一步步走近的那一场死亡或许不是我的。

  在那一刻我会看见我不认账的一个身体正渐渐死去。

  他挣扎着,蹬了一下腿。

  然后平静安详地——不动了。

  我也许不会按我想象的方式轻易死去。死亡不是我的敌人,不需要我用一生的欢乐与幸福去抵消对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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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死的时候,我一世的麦场已收拾干净。

  这边,是打得干干净净的饱满麦粒。

  那边,是垛得高高的金色麦草垛。

  当我离去时,我的翅膀已长成。我日日升起的炊烟早已为我铺好天路。

  可是,在我消失的另一世还有芦苇和铃铛草吗?还有尘土和露水吗?还有天空、鸟群、风和风中的院门吗?

  在那里,我能看见的只是万物的魂和根须。开花和结果将成为我所不知的深埋世间的隐秘。

  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家里有过一次少有的大丰收。麦子打了五十七麻袋,苞谷棒子堆了一院子,还有黄豆、葵花、油菜……十几年来我们第一次感到仓房小了,麻袋不够用。到了下头场雪,没处放置的苞谷棒只好一摞摞码在房顶上,惹得各种各样的鸟一冬天在我们家房顶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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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想,要是再有几个这样的好年成,我们就能把一辈子的粮食全打够,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干地坐在墙根晒太阳了。我三十岁的时候,已经离开村子在一个城郊乡当农机管理员,那时我幻想着,我顶多干到四十岁,把一辈子的钱挣够,而后啥也不干呆在家里。

  现在我已快四十岁了。我知道一生的许多想法都将一一落空。我根本无法在某个年龄停下来。即使到了六十岁,仍会有六十岁的一大堆事情——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个让我最终停下来的终结——死亡。突然间我对这种一往直前的生存惊恐万分。我该早早地为我的死亡做点事情了。至少,我可以从从容容地晒着太阳,等候它的来临,像等候注定要来的一个友人。无论在黄沙梁的土墙根,或是城市街旁的石椅上,一个人只要消停下来,都会安安静静地等到自己的死亡。

  死亡来了,我们就跟着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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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向哪里去?当他们注销我的户籍,收回我的职务和土地,从各式各样的表格与名单中划去我的名字……我将去向何处。

  我相信在黄沙梁,那些早早停住地上的粗活闲下来的一双双手,已经在天上盖好房子。他们自己的房子。是否也像一个村庄一样。

  我在地上只有一个行将废失的家园。在天上我没有自己的一砖一瓦。我注定要四处漂流的魂魄只有你——黄沙梁,这唯一的去处与归宿。

  当我死去,我已经全部地归属于你。

  你能埋掉的,葬入你的黄土。

  你埋不住的,让它飘游于你的高远天际,与你的尘土、炊烟、树叶和草籽一起,一年一年地、起起落落。

  让它成为你下一个春天的种子。

  让它再发一次芽,再开一次花。

  让它在你一场一场的风中,再一次感知你的恩惠与生机。

  ——我的母亲黄沙梁啊!

  

谁喊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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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走了,那滩芦草会记得我。那棵被我无意踩倒又长起来,身子歪斜的碱蒿会记得我。那棵树会记得我。当树被砍掉,树根会记得我。根被挖了,留在地上的那个坑会不会记得我。树根下的土会不会记得我。

  多少年后我如烟似风的魂儿飘过时,谁会喊住我。谁会依旧如故地让我认得我的前世。

  能挡住我风一样的魂儿的,必定是那堵残破不倒的土墙,能缠住我烟一般的魄儿的,除了年复一年的草木,除了一朝一夕的炊烟,又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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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识的人们不会在那时候,站在村头。和他们相貌一样的子子孙孙会在这片土地上来回走动。他们说话的声音不会让我陌生。在那些院子和田野里,人们依旧干着多少年前我干过的那些事,吃着多少年前我吃过的那些食物。我依旧会在那时的微风里,闻到米饭和拉面的香味,闻到炒土豆和酸白菜的香味,闻到酒、烟叶和清茶的香味……我在虚茫的飘游中必然被它们唤醒。我会激动。无由无端地感激我曾实实在在经历的一切。它让风中飘渺的我逐渐有了意识,让早已成一缕烟一粒尘土的我,突然间有别于其他的烟和尘土。它停住。

今生今世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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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曾经拥有的事物,我们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我们想它没用处了。我们搬去的地方会有许多新东西。一切都会再有的,随着日子一天天好转。

  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去告别,不知道回过头说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长下去啊。土墙,你站稳了,千万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撑到哪一年就强撑到哪一年,万一你塌了,可千万把破墙圈留下,把朝南的门洞和窗口留下,把墙角的烟道和锅头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块泥皮,即使墙皮全脱落光,也在不经意的、风雨冲刷不到的那个墙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块吧,留下泥皮上的烟垢和灰,留下划痕、朽在墙中的木和铁钉,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啊。

19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

  有一天会再没有人能够相信过去。我也会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那是我曾有过的生活吗。我真看见过地深处的大风?更黑,更猛,朝着相反的方向,刮动万物的骨骸和根须。我真听见过一只大鸟在夜晚的叫声?整个村子静静的,只有那只鸟在叫。我真的沿那条黑寂的村巷仓皇奔逃?背后是紧追不舍的瘸腿男人,他的那条好腿一下一下地捣着地。我真的有过一棵自己的大榆树?真的有一根拴牛的榆木桩,它的横杈直端端指着我们家院门,找到它我便找到了回家的路。还有,我真沐浴过那样恒久明亮的月光?它一夜一夜地已经照透墙、树木和道路,把银白的月辉渗浸到事物的背面。在那时候,那些东西不转身便正面背面都领受到月光,我不回头就看见了以往。

20

  现在,谁还能说出一棵草、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谁会看见一场一场的风吹旧墙、刮破院门,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把所有所有的风声留在他的一生中。

  这一切,难道不是一场一场的梦。如果没有那些旧房子和路,没有扬起又落下的尘土,没有与我一同长大仍旧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没有还在吹刮着的那一场一场的风,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即使有它们,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

  我回到曾经是我的现在已成别人的村庄。只几十年工夫,它变成另一个样子。尽管我早知道它会变成这样——许多年前他们往这些墙上抹泥巴、刷白灰时,我便知道这些白灰和泥皮迟早会脱落得一干二净。他们打那些土墙时我便清楚这些墙最终会回到土里——他们挖墙边的土,一截一截往上打墙,还喊着打夯的号子,让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在打墙盖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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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打好后每堵墙边都留下一个坑,墙打得越高坑便越大越深。他们也不填它,顶多在坑里栽几棵树,那些坑便一直在墙边等着,一年又一年,那时我就知道一个土坑漫长等待的是什么。

  但我却不知道这一切面目全非、行将消失时,一只早年间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鸣叫唤醒人们的大红公鸡、一条老死窝中的黑狗、每个午后都照在(已经消失的)门框上的那一缕夕阳……是否也与一粒土一样归于沉寂。还有,在它们中间悄无声息度过童年、少年、青年时光的我,他的快乐、孤独、无人感知的惊恐与激动……对于今天的生活,它们是否变得毫无意义。

  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

  

我挡住了什么

22

  又刮起了风,天空什么都没有。这片大地早已经被风搜刮干净,只剩下土。那些残墙上的土,一点一点地被风抠下来,刮走,让我看着心疼。我知道我无法阻止——许多年前我把房后面的一棵偷树移到屋前面,把纷涌向西的一群羊迎头拦住,赶向东边河湾的草滩时,我以为我能改变许多东西,能阻挡住那些事物的流散与消逝。

  我确实曾经阻挡住了什么。至少,我止住了我的心,让它永留在这个村庄里。我止住了我日渐淡忘的记忆——我自己不能留住的,我扔在风里。这个世界无法留存的,我存放在心中。我不管别的。我的心中只存放一个村庄,完完整整,那些牲畜、人、草木、阳光雨水和脚印,连夕阳下弥漫的尘土都一粒不少。

23

  我走过院子,站在以前院门的豁口处时,吹到身上的风突然猛烈了,风扯我的衣服,往后扭我的头,发着狂要把我推开——许多年前的那些深夜里,风就是这样在推刮那两扇院门。它们支撑不住了,便猛地敞开,风呼啸着灌进院子,踢翻地上的筐,扯走绳子上的衣服,一把一把撕垛上的干草往天上扔……院门拼命扇动、啪啪直响,像个吓傻的人乱挥着双手大声喊叫:风进院子啦!风进院子啦!

  我们在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喊声。“院子里有响动。”三弟拿脚蹬醒我。我推醒大哥。大哥压低嗓子喊父亲。

  母亲醒来了,正摸火柴点灯。

  多少年后我知道那扇风中的院门承受了什么。现在,几乎所有的院子不复存在,院门消失。村庄大敞在旷野。只有不多的一些旧土墙仍在阻挡和挽留着什么。

24

  我想再看一眼这个村子。我真的该离开了。村里已经没有我的事情。他们一车一车往家里收东西,拉过去一车苞谷棒子,运过去一车草,再拉过去一车苞谷杆。我站在路边上,闲甩着手。

  他们见了我总要拉一把牛缰绳,车停下来跟我说几句闲话。有时牛不愿意停,一甩头,走过去几丈远才慢腾腾停下。

  “到房子里去嘛。”他们对我喊。

  “不了。我没事。快忙你的吧。”我说。

  “也没啥忙的。就一点点粮食。”他们说着车又开始走动了。

  我让他们的收获迟缓了一会儿。我轻脚慢踏地走过村庄走向那片田地时,还是惊动了他们。他们停住摘棉花的手、掰苞谷的手、割草平埂子的手,目光迟疑地望着我——秋天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像一辆车缓缓停住,其他地方的秋天如期运行,为同样一点点粮食那里的人们忙个不停。只有在黄沙梁,这车装得满满的玉米棒子会晚几步走进院子。

25

那几朵雪白的棉花在人手边多开放了一会儿。剩在地里的半车棒子会多等一阵子,或许会留在地里过夜。

  我一个人站在路边,就让一个村庄的秋收稍稍推迟。

  那时候,许许多多的树木站在村里村外,许许多多的墙和门,许许多多的人和牲畜们,它们延迟了什么,让早该发生的哪些事情,迟迟没有发生。

  每一场风后,看那些偎在墙根院角没有刮跑的土、草叶、布条、虫子和鸡,我就知道村庄留住的比这更多。

  而我,只留住了一个村庄。

  

最后时光

26

  让我梦见自己,又在天上飞。

  我曾无数次飘飞过的村庄田野,我那样地注视过你记住你一草一木的眼睛,只有梦中才飘升到你上头饱受你风吹雨淋的身体,将全部地归还给你。

  当我成一锨土,我会不会比现在知道得更多。我努力地就要明白你的一切时,却已经成为你田野上的一粒土。下一个春天,我将被翻过去,被雨一遍遍淋湿,也将在一场一场的风中走遍你的沟沟梁梁。

  那时,我或许已经是你的全部。

  或许永永远远,只是你广袤田野上的沙土,在此后无尽的年月里,被像我一样的农人翻来覆去。

  现在,让我再飞一次。

  那是你的夜空,干净、透明。所有的尘埃沉落下去,飞得最高的草叶已经落回大地。我在这样的深夜,孤独地飞过这个镰刀状的村子。

27

  我一回头,看见我前世的一双巨翅,深灰色的,风中的门一样一开一合——我是否一直在用它的力量,在今生的梦中飞翔。

  黄沙梁,当我忘记时间,没有把最后的时光留给你。当我即将离开,我会祈求你再给我完整的一个日子。

  让我天不亮早早醒来,看见柴垛东边的启明星,让我听见第一声鸡叫,一出门碰到露水青草,再开一次院门,放进鸟和风。再摸一回顶门的木棍。

  我拿过多少回的那根木棍,抓手处的木节都已磨光磨平。它的另一头我或许从未曾触摸,它抵着地的那头,多么的遥远陌生。

28

多少年,多少个天亮天黑反反复复的挪动间,我都没来得及把手伸到一根短短木棍的另一端——那个不经意的小弯,没脱净的一块粗糙树皮,哪年的一片灰黄油渍……让我小心地,伸手过去,触到那头的土和泥,摸摸那个扎手的节疤和翘刺,轻轻抚过那道早年的不知疼痛的深深斧印。

  我将不再走远。静坐在墙根,晒着太阳,在一根歪木棍旁把你给我的一天过完——这样平平常常的一天在多少年前,好像永远过不完,熬不到边。

  最后,让我在最后的时光回到屋子里,点着炉火,像往常的每一次。无数次。

  天已经全黑。

  看不见的人此刻清楚明白地坐在家里。

  看不见的路已到达目的。

29

  我将顺着你黑暗中的一缕炊烟,直直地飘升上去——我选择这样的离去是因为,我没有另外的路途——我将逐渐地看不见你,看不见你亮着的窗户,看不见你的屋顶、麦场和田地。

  我将忘记。

  当我到达,我在尘烟中熏黑的脸和身体,已经留给你,名字留给你。我最后望见你的那束目光将会消失,离你最远的一颗星将会一夜一夜地望着你的房顶和路。

  那时候,你的每一声鸡鸣,每一句牛哞,每一片树叶的摇响都是我的招魂曲。在穿过茫茫天宇的纷杂声音中,我会独独地,认出你的狗吠和鸡鸣,你的开门声,你的铁勺和瓷碗的轻碰厮磨……我将幸福地降临。

  写于一九九一年至二○○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