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0539】
读物本·【一个人的村庄】07
作者: 蓝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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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7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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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特别有意思的文。仅供习读,如侵联删。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4-25 10:44:32
更新时间2024-04-25 14: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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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一顿晚饭

01

  冯三打开锁,从柜子里舀出半碗米,掂量了一下,又手伸进去抓出来一把,放在碗里。

  这是我跟冯三的第二顿晚饭。中午我在老胡家混了一顿,顺便翻了翻村里的户口本。老胡是村里的老会计,户口本由他专门保管着。

  我蹲在灶口烧火,冯三躬着腰在锅头上忙乎。就一个锅,得先焖好米饭,盛出来再炒菜。

  冯三在我们家搬走的第二年,便把地全包给了别人,每年给他一些口粮。冯三说他种地种害怕了。

  别人种地都担心冰雹、大风和虫害。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我最担心的是我的命。冯三说,在所有东西中我最把握不准的就是我的命。虫吃了庄稼总会留下一些。冰雹大风即使让地绝收也还有下一季,重新犁地撒种子。最害怕麦芒青青的、苞谷叶还嫩嫩的,人突然没命了。我一个光棍,说不定哪天就真的没工夫吃这一季的粮食了。人家有儿女的人,后事有儿女准备,自己不用着急。我得自己料理。

02

  冯三在村里唯一的一件事,是谁家亡了人叫他过去给打理尸体脱换新衣。这件事村里只有他能干。或给临死的人说几句好话。只是村里三五年才死一个人。早年冯三干这活时,还向人家收点东西。后来他就白帮忙了。人家给东西他也不要了。

  我死的时候,至少有二十个人会过来帮忙。冯三说。我都替他们家人料理过后事。不过有几户已经搬走了。

  平常时候冯三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他很少出去坐在墙根晒太阳。

  我一过去他们就走开了。冯三说。他们都害怕跟我说话。也不跟我握手。嫌我的手摸死人摸得多了,阴晦。其实不到那时候,我也不会说出那些话。更不会动他们一指头。

  灶口不住地往外冒黑烟。我拿一根柴禾棍捅了几下,一股浓烟灰猛窜出来,呛得人直流眼泪。

  烟囱让灰锈住了。冯三咳嗽着说。早些年炉灶利得很,我也没想到上房去捅捅烟囱。现在我爬不上去房了,它又锈住了。

  你也不找个人上去捅捅。这么冒烟哪能行。我说,要不我上去捅捅。有没有梯子。

03

  唉,算尿了,不捅了。我都将就了好几年了。冯三说。我估摸着房顶已经不结实,上去万一不小心踏个窟窿,冬天都过不去了。这些椽子檩子,再硬邦也就能陪人一辈子。房子在你父亲手里有二十年光景,你们来又住了十几年,到我手里又二十多年。算下来也到寿数了。

  你们住时可能在房顶上放过重东西,要么人经常上去踏,你看房顶已经往下弓了。我现在啥都不害怕,这口锅底一时半会还不会烧通,能把我陪到头,炕没问题,门窗也能凑合,炉子冒烟就冒去吧,我最担心的就是房顶,它要能将就着强撑几年,让我把日子熬完,我就给它磕头了。

  我们吃饭时外面已经黑透彻。饭菜摆在柜子上。冯三坐在炕沿,我坐在一只旧方凳上。

  吃,没啥好的。就当装装肚子。

  刚好蒸了两碗米饭。冯三的碗里一半是锅巴。饭蒸得有点硬。一碟炒白菜在我们中间冒着热气。

  吃,吃,没啥油水……冯三不停地让着我。

04

  突然想起多少年前的一顿饭(无数顿饭),就是在这间房子里,炕上摆着小方桌,围不下一家人。母亲坐在炉子旁,端一只大瓷碗,碗沿有个豁口,老盛不满饭。大哥捧着青瓷盆坐在炕沿,父亲坐在炕里边,背靠着墙。好像天天都是一样的晚饭:汤面、馍馍。三弟端碗出门去了。天这么黑,小心把饭吃到眼睛里。母亲喊。一股风吹进来,灯影直摇晃。谁放下碗过去关门。谁到外屋盛饭去了,铁勺碰响锅。

  不知从哪天开始的,家里人都悄悄认下了自己的碗,谁端错了立马就叫唤着换。梅子端小花搪瓷碗,边上有个铅皮补丁,摔烂后大哥用牙膏皮补的。燕子的碗跟梅子一样,碰掉好几片瓷。我们都摔碎过饭碗,挨过多次骂后逐渐能端牢一碗饭。父亲用大厚墩瓷碗,又大又重,盛满饭足有两公斤,母亲每次只给他盛半碗。我抱着灰瓷盆趴在柜沿上——多少年后我还能趴在这个木柜上吃一顿饭,似乎生活一直都没有向前。它停顿在这里,只要我回来,就能全部地看见。

  

好多树

05

  我离开的时候,我想,无论哪一年,我重新出现在黄沙梁,我都会扛一把锨,轻松自若地回到他们中间。像以往的那些日子一样,我和路上的人打着招呼,说些没用的话,跟擦肩而过的牲畜对望一眼。扬锨拍一下牛屁股,被它善意地一蹄子,笑着跑开几步。我知道该在什么地方,离开大路,顺那条杂草拥围的小路走到自己的地里。我知道干剩下的活还在等着我呢——那块翻了一半的麦茬地,没打到头的一截埂子,因为另一件事情耽搁没有修通的一段毛渠……只要我一挥锨,便会接着剩下的那个茬干下去。接着那时的声音说笑,接着那时的情分与村人往来,接着那时的早和晚,饱和饥,手劲和脚力。

  事实上许多年月使我再无法走到这个村庄跟前,无法再握住从前那把锨。

  二十年前我翻过去的一锨土,已经被人翻回来。

  这个村庄干了件亏本的事。它费了那么大劲,刚把我喂养到能扛锨,能挥锄,能当个人使唤时,我却一拍屁股离开了它,到别处去操劳卖力。

  我可能对不住这个村子。

06

  以后多少年里,这片田野上少了一个种地的人,有些地因此荒芜。路上少了一个奔波的人,一些尘土不再踩起,一些去处因此荒寂。村里少了一个说话的人,有些事情不再被说出。对黄沙梁来说,这算多大的损失呢。

  但另一方面,村里少了一个吃饭的人,一个吸气喝水的人,一个咳嗽放屁的人,一个多少惹点是非、想点馊主意的人,村里的生活是否因此清静而富裕。

  那时候,我曾把哪件割舍不下的事交代委托给别人。

  我们做过多么久远的打算啊——把院墙垒得又高又厚实,每年在房子周围的空地上栽树,树干还是锨把粗的时候,我们便已经给它派上了用途。

  这棵树将来是根好椽子料呢。

  说不定能长成好檩条,树干又直又匀称。

  到时候看吧,长得好就让它再长几年,成个大材。长不好就早砍掉,地方腾出来重栽树。

  这棵就当辕木吧,弯度正合适,等它长粗,我们也该做辆新车了。

07

  哎,这棵完尿蛋了,肯定啥材都不成,栽时挺直顺的,咋长着长着树头闪过来了,好像它在躲什么东西。

  一棵飞过来的土块?它头一偏,再没回过去。

  或许它觉得,土块还会飞过来,那片空间不安全,它只好偏着头斜着身子长。

  我总觉得,是只鸟压弯的。一只大鸟。落到树梢上,蹲了一晚上。

  一只大鸟。

  那它一直看着我们家的房子。

  看着我们家的门和窗子。看着我们家的灶台和锅。

  那个晚上,没有一个人出来解手。狗睡着了。搭在细绳上的旧衣服,魂影似的摆晃着。

  可能有月亮,院子照得跟白天一样。

  放在木车上的铁锨,白刃闪着光。

  那时我们全做梦去了。在梦中远离家乡。一只鸟落在屋旁的树梢上,一动不动,盯着我们空落落的屋院,看了一晚上。

08

  它飞走的时候,树梢再没有力气,抬起头来。

  我们早帮帮它就好了,用根木头并住,把它绑直。可是现在不行了。

  它们最终一棵都没长成我们希望的那么粗。

  我们在黄沙梁的生活到头了。除了有数的几棵歪柳树有幸留下来继续生长,其余的全被我们砍了去。它们在黄沙梁的生长到此为止。根留在土里,或许来年生发出几枝嫩芽,若不被牛啃掉、孩子折掉,多少年后会长成粗实茂盛的一棵树。不过,那都是新房主冯三的事了。他一个光棍,没儿没女,能像我们一样期望着一棵棵的树长大长粗,长成将来生活中一件件有用的东西吗。

  我只记得我们希望它长成好椽子的那棵,砍去后做了锨把,稍粗,刮削了一番,用了三五年,后来别断了,扔在院子里。再后来就不见了。元兴宫的土地比黄沙梁的僵硬,挖起来费锨又费力,根本长不出好东西。

09

父亲一来到这个村子便后侮了。我们从沙漠边迁到一个荒山坡上。好在总算出来了。元兴宫离县城很近,二十多公里,它南边的荒山中窝着好几个更偏远贫僻的村子,相比之下它是好地方了。黄沙梁却无法跟谁比,它最僻远。

  另一棵,我们曾指望它长成檩条的那棵,在元兴宫盖房子时本打算用作椽子,嫌细,刮了皮更显细弱,便被扔到一边,后来搭葡萄架用上了,担在架顶上,经过几年风吹日晒,表皮黑旧不说,中间明显弯垂下来。看来它确实没有长粗,受不住多少压力。不知我们家往县城搬迁时,这根木头扔了还是又拉了回来。我想,大概我已经不认识它了。几经搬迁,我们家的木头有用的大都盖了房子,剩几根弯弯扭扭的,现在,扔在县城边的院子里,和那堆梭梭柴躺在一起,一天天地朽去。

  

留下这个村庄

10

  我没想这样早地回到黄沙梁。应该再晚一些,再晚一些。黄沙梁埋着太多的往事。我不想过早地触动它。一旦我挨近那些房子和地,一旦我的脚踩上那条土路,我一生的回想将从此开始。我会越来越深地陷入以往的年月里,再没有机会扭头看一眼我未来的日子。

  我来老沙湾只是为了离它稍近一些,能隐约听见它的一点声音,闻到它的一丝气息。我给自己留下这个村庄,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轻易地走进它,打扰它。

  我会克制地,不让自己去踩那条路、推那扇门、开那页窗……在我的感觉中它们安静下来,树停住生长,土路上还是我离开时的那几行脚印,牲畜和人,也是那时的样子,走或叫,都无声无息。那扇门永远为我一个人虚掩着,木窗半合,树叶铺满院子,风不再吹刮它们。

11

  我曾在一个秋天的傍晚,站在黄沙梁东边的荒野上,让吹过它的秋风一遍遍吹刮我的身体。我本来可以绕过河湾走进村子,却没这样做。我在荒野上找我熟悉的一棵老榆树。连根都没有了。根挖走后留下的树坑也让风刮平了。我只好站在它站立过的那地方,像一截枯木一样,迎风张望着那个已经光秃秃的村子。

  我太熟悉这里的风了。多少年前它这样吹来时,我还是个孩子。多少年后我依旧像一个孩子,怀着初次的,莫名的惊奇、调怅和欢喜,任由它一遍遍地吹拂。它吹那些秃墙一样吹我长大硬朗的身体。刮乱草垛一样刮我的头发。抖动树叶般抖我浑身的衣服。我感到它要穿透我了。我敞开心,松开每一节骨缝,让穿过村庄的一场风,呼啸着穿过我。那一刻,我就像与它静静相守的另一个村庄。它看不见我。我把它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把所有它知道不知道的全拿走了,收藏了,它不知觉。它快变成一片一无所有的废墟和影子了,它不理识。

12

  还有一次,我几乎走到这个村庄跟前了。我搭乘认识不久的一个朋友的汽车,到沙梁下的下闸板口村随他看亲戚。一次偶然相遇中,这位朋友听说我是沙湾县人,就问我知不知道下闸板口村,他的老表舅在这个村子里,也是甘肃人。三十年前逃荒进新疆后没了音信,前不久刚联系上。他想去看看。

  我说我太熟悉那个地方了,正好我也想去一趟,可以随他同去。

  我没告诉这个朋友我是黄沙梁人。一开始他便误认为我在沙湾县城长大。我已不太像一个农民。当车穿过那些荒野和田地,渐渐地接近黄沙梁时,早年的生活情景像泉水一般涌上心头。有几次,我险些就要忍不住说出来了,又觉得不应该把这么大的隐秘告诉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

  故乡是一个人的羞涩处,也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秘。我把故乡隐藏在身后,单枪匹马去闯荡生活。我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走动、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会留下脚印。

13

  我是在黄沙梁长大的树木,不管我的权伸到哪里,枝条蔓过篱笆和墙,在别处开了花结了果,我的根还在黄沙梁。

  他们整不死我,也无法改变我。

  他们可以修理我的枝条,砍折我的娅杈,但无法整治我的根。他们的刀斧伸不到黄沙梁。

  我和你相处再久,交情再深,只要你没去过(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内心深处我们便是陌路人。

  汽车在不停的颠簸中驶过冒着热气的早春田野,到这下闸板口村已是半下午。这是离黄沙梁最近的一个村子,相距三四里路。我担心这个村里的人会认出我。他们每个人我看着都熟悉,像那条大路那片旧房子一样熟悉,虽然叫不上名字。那时我几乎天天穿过这个村子到十里外的上闸板口村上学,村里的狗都认下我,不拦路追咬了。

14

  我没跟那个朋友进他老舅家。我在马路上下了车。已经没人认得我。我从村中间穿过时,碰上好几个熟人,他们看一眼我,原低头走路或干活。蹿出一条白狗,险些咬住我的腿。我一蹲身,它后退了几步。再扑咬时被一个老人叫住。

  “好着呢嘛,老人家。”我说。

  我认识这个老人。我那时经常从他家门口过。这是一大户人家,院子很大,里面时常有许多人。每次路过院门我都朝里望一眼。有时他们也朝外看一眼。

  老人家没有理我的问候。他望了一眼我,低头摸着白狗的脖子。

  “黄沙梁还有哪些人?”我又问。

  “不知道。”他没抬头,像对着狗耳朵在说。

  “王占还在不在?”

  “在呢,”他仍没抬头,“去年冬天见他穿个皮袄从门口过去。不过也老掉了。”

15

  我又问了黄沙梁的一些事情,他都不知道。

  “那村子经常没人,”他说,“尤其农忙时一连几个月听不到一点人声。也不知道在忙啥。”

  我走出村子,站在村后的沙梁上,久久久久地看着近在眼底的黄沙梁村。它像一堆破旧东西扔在荒野里。正是黄昏,四野里零星的人和牲畜,缓缓地朝村庄移动。到收工回家的时候了。烟尘稀淡地散在村庄上空。人说话的声音、狗叫声、开门的声音、铁锨锄头碰击的声音……听上去远远的,像远在多少年前。

  我莫名地流着泪。什么时候,这个村庄的喧闹中,能再加进我的一两句声音,加在那声牛哞的后面,那个敲门声前面,或者那个母亲叫唤孩子的声音中间……

  我突然那么渴望听见自己的声音,哪怕极微小的一声。

  我知道它早已经不在那里。

只剩下风

16

  我想听见风从很远处刮来的声音,听见树叶和草屑撞到墙上的声音,听见那根拴牛的榆木桩直戳戳划破天空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

  只有空气,空空地跑过去。像黑暗中没有偷到东西的一个贼。

  西边韩三家院子只剩下几堵破墙,东边李家的房子倒塌在乱草里,风从荒野到荒野,穿过我们家空荡荡的院子。再没有那扇一开一合的院门,像个笨人掰着手指一下一下地数着风。再没有圈棚上的高高草垛,让每一场风都撕走一些,再撕走一些,把呜呜的撕草声留在夜里。

  风刮开院门时一种声音,父亲夜里起来去顶住院门时又是另一种声音——风被挡住了。风在院门外喊,像我们家的一个人回来晚了,进不了门。我们在它的喊声里醒来,听见院门又一次被刮开,听见风呼呼地鼓满院子,顶门的歪木棍“扑腾”倒在地上,然后一声不吭。它是歪的,滚不动。

17

  我一直清楚地记得父亲在深夜走过院子的情景,记得风吹刮他衣服的声音。他或许躬着腰,一手按着头上的帽子,一手捂着衣襟,去关风刮开的院门。刮风的夜晚我们都不敢出去,或者装睡不愿出去。躺在炕上,我听见父亲在院子里走动,听见他的脚步被风刮起来,像树叶一样一片接一片飘远。

  那样的夜晚我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心。门大敞着,我总是害怕父亲会顶着风走出院门,走过马路,穿过路那边韩三家的院子,一直走进西边的荒野里,再不回来。

  许多年前,先父就是在这样一个深夜(深得都快看见曙色了),独自从炕上坐起来,穿好衣裳出去,再没有回来。那时我太小了,竟没听见他开门关门的声音,没听见他走过窗口的脚步和轻微的一两声咳嗽。或许我听见了。肯定听见了。只是我还不能从记忆里认出它们。

18

  那时候,一刮风我便能听见远远近近的各种声音。地下密密麻麻的树根将大地连接在一起,树根之间又有更密麻的草根网在一起,连树叶也都相连着,刮风时一片叶子一动,很快碰动另一片,另一片又碰动另一片,一会儿工夫,百里千里外的树叶像骨牌一样全哗啦啦动起来。那时我耳朵贴在黄沙梁任何一棵树根上,就能听见百里外另一棵树下的动静。那时我随便守住一件东西,就有可能知道全部。

  可是现在不行了,什么都没有了。大树被砍光,树根朽在地里。草成片枯死。土地龟裂成一块一块的。能够让我感知大地声息的那些事物消失了,只剩下风,它已经没有内容。

  虽然也栽了些树,一排一排地立在渠边地头,但那些树的根连在一起不知要多少年时间。它们一个不认识一个。那些从别处移来的树,首先不认识这块地,树根一埋进土里便迷路了。不像以前那些树,根扎得又深又远,自己在土层中找到水和养分。现在的树都要人引水去浇,不然就渴死了。

  

闭着眼睛走路

19

  “那是谁家的牛圈,盖到路上也没有人管。”

  闭上眼我又看见那堵墙,它挡住了我。以前这条路直直穿过村子,那是给西北风留的路。我们留不住不敢留的东西,留一条路让它快快过去。也是给声音留的路,在村那头喊一声,这头很快就会有人应。到了七八月,拉草拉麦捆的车一天不停地走来走去,路又压下去半尺。离开黄沙梁时我把目光留在了这里,它夜夜从我不知道的某个视角看见我,和我正经历的一切。有时它像一阵风混混沌沌地刮过村子中间的马路,我看见卷起的土和叶子,看见赶着牛车的我,低着头,满身尘土地往北走,去拉早已拉回来的一车麦子。有时它悄无声息跟顺在月光里,让我看见,洒满银辉的房顶、树梢、树影下农具零乱的院子,坐在墙根握一把草神情茫然的哪一年的我。有时它闭上了,我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看见事物在灰暗中没被看见时的样子。

20

  冯三面朝东墙侧躺着,我面朝他的脊背躺着。有好一阵,我盯着他的背影。冯三躬着腰,曲着腿,像是暗暗地朝我不知道的一个地方走,我跟着他,也躬着腰,曲着腿。

  多少年后我会从后面的那堵墙上,看见此时此刻的情景。我弥留在西墙上的一束目光,会在那时回望过来,让我看见,断崖一样的半截土炕上侧睡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全躬着腰,曲着腿,那时我会在已经淡旧的夜色里,看见他们最后走到哪里。

  按说路上不能盖房子。冯三说。那些脚印会在夜里醒过来。在旧庄子的时候,韩老大家经常闹鬼。那时韩老大还小,他爷爷当家,也算大户人家,老少二十来口人。天不怕地不怕,没人敢惹。可是一到晚上一家人便吓得要命,挤在东头一间房子里,整夜不敢睡着。

21

  夜里只要月亮一出来,韩老大家顶西头的房子里就会响起人马走动的声音,彻夜不宁。月亮特亮时,还能看见大队人马的影子,来来回回,从前墙出来,走进后墙里,又从后墙走回来,好像永远走不完。后来请风水先生看了,才知道这间房子盖在一条废弃的老路上了。

  韩家听了风水先生的话把那间房子拆了,院墙也往东挪了几米,把占了的路整平,烧香点纸,一家人跪在一旁连连磕头求路上的魂灵原谅,那以后就再没闹过鬼。

  一条路走到老时,路上走掉的人已经太多了。但脚印走不掉。脚印是人身上落下的叶子,它离开人体独自在时间里飘零。越飘越远,越飘越静。

  有一段老路扔在这个地方,像埋在土里的一截绳子,我们不知道它从哪伸过来,又伸向了哪里。我们只知道那些脚印在有月光的夜里醒过来,一层一层的脚印在尘土里飘动。可能很多很多从这条路上走掉的人,在远处回忆往事,也可能许多许多脚在梦中又踏上了这条路。

22

  这个村子多少年来只盖了一间新房子,就是那个牛圈,大半截坐在路上。冯三说。开始人也觉得气,走了几十年的马路上,突然冒出个牛圈,人和牲口不留意就撞到墙上。你知道那些活干累的人,傍晚收工都闭着眼走回来,边走边丢盹。

  没过多久就没有人和性口撞墙了。瞎子走到这一步也知道拐弯了。地宽着呢,谁能把谁挡住,这不,绕几步都过去了,人、牲口。

  再说,都想着过几年就走。都在将就。都不在乎了。连人家张三都不在乎,为了图省事把牛圈盖在路上,也不怕半夜闹鬼,别人还在乎啥呢。

  冯三转过身,我跟着转过身。平躺在房顶下的两个人,就像两只埋没的黑脚印。我和冯三的对话像两条腿从脚印上长出来,直插夜空。在高远处,汇成一个人的身躯、手臂、头和星光一般迷茫的眼睛。这个不存在的巨人,在漆黑的夜空里孤独地迈动了步子。

23

  我知道那些活干累的人,没干活精神十足的人,全低着头、半闭着眼走路。

  清早下地时人还在睡梦里,迷迷糊糊抓一把锨。那时天没全亮,人也半醒。傍晚收工时人已经很困,最后几锨活仿佛挖在梦里,夜色涌起,跟在身后的牛也打着盹,一层一层的尘土落在身上,像盖了层棉被一样。

  二十年前,我就走在那些丢盹的人前面收工回家,跟在那些半醒半睡的人后面下地。我知道他们彻底熟悉这个地方了。再没啥可看的,路上几个坑几个坎都一清二楚。地里从不会长出让人不认识的作物,除了田野上每年丢掉几棵树,失踪一两片草。更很少有生人来。过上一两年,村里会出生三四个牛崽、十几只羊羔、五六窝猪娃、两三个孩子,这算不上新鲜事。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长得跟父母一模一样。

24

  在黄沙梁,过了三十岁你就可以闭着眼睛活了。如果你不放心,过上七八年睁眼看一眼。不会有让你新奇的事情。树多少年前就停止生长了,土地中越来越少的水和养分使它们每年只能勉强地保住命。房子会再脱落一层泥皮。人会更老一些,会死掉几个。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事。除非有人在路上挖个坑,像张三一样把牛圈盖到路上。这个坑也很快会被人熟练地绕过去,就像绕过那个牛圈一样。

  我的眼睛几十年前就半瞎了,冯三说,眼睛一天到晚蒙着一层雾,看啥都模模糊糊。有人说我的眼睛可以治好,到医院去把那层雾刮掉就能看清东西了。我才不枉花那个钱呢。即使眼睛不瞎我也不会用它了。白费眼光。

  我不睁眼就知道天亮了。

25

  从东边平射过来的晨光在推东墙时,房顶会嘎巴巴响。晨光很有劲。这面墙迟早会被早晨的阳光推倒。墙上有一道大斜缝,让毛和棉花塞得严严实实。还有许多我端着灯都找不见的小缝隙,被阳光和风找见了,它让我在冬天来临时,早早地感觉到穿墙而来的缕缕寒气,也让我在春天的早晨躺在被窝里享受到第一束阳光的丝微暖意。

  天亮不亮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只是知道它来了,又去了。白天比夜晚要轻盈些。夜色落到房顶上时,椽子会嘎巴巴响。天亮不亮跟那些椽子也没多大关系。如果那些木头有白天,一定在自己内心里。木头心是白的。它的黑夜是我们给它的。你们住时已经熏黑又被我熏得更黑的椽子、檩子,只是知道跟自己没多少关系的一个夜晚又来了。

26

  它离开时椽子不会发出声音。从东边平射过来的晨光,铲草一样把黑夜从地皮上铲掉。从房顶上铲掉。椽子檩子不会再响。它不再像那些细嫩树枝,落一只鸟压弯,鸟一飞走又马上弹伸回来。房顶上的椽子檩子不会再这样。压弯了它就弯着。压断了它就嘎巴一声塌落下来。它再不会弹回去。

  按冯三的说法,我在黄沙梁如果再呆上十年,也可以闭着眼睛走路了,可惜我没呆够。我一生中呆得最久的地方,我认识它的每个人、每头牲畜,熟悉它每一样事物,但还是没呆到足够的久。

  我把一些日子扔到了别处。我让其他地方的太阳把自己晒老。其实我是可以在这个村子里活到老的。我完全可以熬到那堵东墙上裂开口子。本来应该吹到我身上的丝丝晨风,穿过那个墙缝照到我脸上的缕缕阳光,现在,全让冯三一个人独享了。那些感觉成他一个人的了。在曾经是我们家的房子里,冯三感受到那么多我们未及感受的东西,这让我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