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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一个人的村庄】10
作者: 蓝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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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9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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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特别有意思的文。仅供习读,如侵联删。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4-25 10:44:53
更新时间2024-04-25 14: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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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那些鸟会认人

01

  我们搬走了,那窝老鼠还要生活下去,偷吃冯三的粮食。鸟会落在剩下的几棵树上。更多的鸟会落到别人家树上。也许全挤在我们砍剩那几棵树上,叽叽喳喳一阵乱叫。鸟不知道院子里发生了啥事。但它们知道那些树不见了。筑着它们鸟窝的那些树枝乱扔在地上,精心搭筑的鸟窝和窝里的全部生活像一碗饭扣翻在地上。

  冯三一个人在屋里听鸟叫。我们没有把鸟叫算成钱卖给冯三。我们带不走那些鸟。带不走筑着鸟窝的树枝。那些枝繁叶茂的树砍倒后,我们只拿走主干。其余的全扔在地上。我们经营了多少年才让成群的鸟落到院子,一早一晚,鸟的叫声像绵密细雨洒进粗糙的牛哞驴鸣里。那些鸟是我们家的。我们一家十六只耳朵听鸟叫。冯三一个人,眼睛不好使,耳朵也有些背。从此那些鸟将没人听地叫下去,都叫些什么我们再不会知道。

02

  大多是麻雀在叫。麻雀的口音与我们相近,一听就是很近的乡邻。树一房高时它们在树梢上筑窠,好像有点害怕我们,把窠藏在叶子中间,以为我们看不见。后来树一年年长高,鸟窠便被举到高处,都快高过房顶一房高了,可能鸟觉得太高了,下到地上啄食不方便,又往下挪了几个树枝,也不遮遮掩掩了。

  夏天经常有身上没毛的小鸟从树上掉下来,像我们小时候从炕上掉下来一样,扯着嗓子直叫。大鸟也在一旁叫,它没办法把小鸟弄到窝里去,眼睁睁看着叫猫吃掉,叫一群蚂蚁活活拖走。碰巧被我们收工放学回来看见了,赶快捡起来,仰起头瞅准了是哪个窝里掉下来的,爬上树给放回去。

03

  一般来说爬树都是我的事,四弟也很能爬树,上得比我还高。不过我们很少上到树上去惹鸟。鸟跟我们吵过好几架,有点怕惹它们了。一次是我上去送一只小鸟,爬到那个高过房顶的横枝上。窝里有八只鸟蛋的时候我偷偷上来过一次,蛋放在手心玩了好一阵又原放进去。这次窝里伸出七八只小头,全对着我叫。头上一大群鸟在尖叫。鸟以为我要毁它的窝伤它的孩子,一会儿扑啦啦落在头顶树枝上,边叫边用雨点般的鸟粪袭击我。一会儿落到院墙上,对着我们家门窗直叫,嗓子都直了,叫出血了。那声音听上去就是在骂人。母亲烦了,出门朝树上喊一声:“快下来,再别惹鸟了。”

  另一次是风把晾在绳上的红被单刮到树梢,正好蒙在一个鸟窠上,四弟拿一根木棍上去取,惹得鸟大叫了一晌午。

04

  还有一次,一只鹞子落在树上,鸟全惊飞到房顶和羊圈棚上乱叫。狗也对着树上叫。鸡和羊也望着树上。我们走出屋子,见一只灰色大鸟站在树杈上。父亲说是鹞子,专吃鸽子和鸟,我捡了块土块扔过去,它飞走了。

  除了麻雀,有时房檐会落两只喜鹊,树梢站一只猫头鹰,还有声音清脆的黄雀时时飞来。它们从不在我们家树上筑窠。好像也从不把黄沙梁当家。它们往别处去,飞累了落在树枝上歇会儿脚,对着院子里的人和牲畜叫几声。

  “那堆苞谷赶紧收进去,要下雨啦。”

  “镰刀用完了就挂到墙上。锨立在墙角。别满院子乱扔。”

  我觉得它们像一些巡逻官,高高在上训我们,只是话音像唱歌一样好听。乘人不注意飞下来叼一口食,又远远飞走。飞出院子飞过村子,再几年都见不到。

05

  那些麻雀会认人呢。我对父亲说,昨天我在南梁坡割草,一只麻雀老围着我叫,我以为它想偷吃我背包里的馍馍。我低头割草,它就落在前面的草枝上对着我叫,我捆草时它又落到地上对着我叫。后来我才发现是我们家树上的一只鸟,左爪内侧有一小撮白毛,在院子里胆子特别大,敢走到人脚边觅食吃,所以我认下了。刚才我又看见了它,站在白母羊背上捡草籽吃。

  鸟就是认人呢。大哥也说,那天他到野滩打柴,就看见我们家树上几只鸟。也不知道它们跑那么远去干啥。是跟着牛车去的,还是在滩里碰上了。它们一直围着牛转,叽叽喳喳,像对人说话。大哥装好柴后它们落到柴车上,四只并排站在一根柴禾上,一直乘着牛车回到家。

  

坡上的村子

06

  我对元兴宫村没有多少记忆。它是我们家离开黄沙梁后的短暂落脚处。这个靠近天山的村庄建在一个大斜坡上,一下雨地上哗哗地淌着水,淌得迅急。雨一停水便不知流到哪去了。

  东西掉在地上也会滚。这里的东西都像长了腿似的,稍不留神就会再也找不见。

  那年秋天村里去了个卖西瓜的。拉了一车西瓜,卸到地上准备卖。等他一转身,西瓜动了起来,开始滚动得慢,接着越滚越快。元兴宫人从不种西瓜,种也白种,瓜蛋子稍长大些便开始滚动,把秧拉得细长细长。再长大些秧便拉不住,或被扯断或连根拔起。不管瓜熟不熟,长到时候都会顺坡滚下去。有的中途撞到石头上,碰个稀巴烂。有的在滚动中逐渐熟透。太阳晒热的荒坡将所有经过它的东西烘热烘熟。元兴宫人也想过办法,在每个西瓜下挖一个坑。可是,锹头大的小坑显然没多少阻力。尤其刮起下山风,连人都会滚。谁能挡住谁呢。

07

  卖西瓜的是个瘦老头,直嗓子大喊大叫。村里出来许多人帮着追西瓜。狗也帮着追。猪和牛也撒着欢追。到后来,没追回几个。一车西瓜几乎全滚到十几里外的坡下村。

  元兴宫人丢了东西都到坡下的村子去找。

  村里很少有圆东西。连石头都是扁的。筐全是方的。木头用墙或木桩挡着。可能滚动的物件上都有一根绳子,不用时拴牛一样拴在木桩上。到地里干活,首先在歇脚处打个木桩,车用绳拴上。石磙子用铁丝拴上。

  那是个留不住东西的村庄。它建在坡上。

  黄沙梁在大地的最低洼处,雨落在哪,便在哪停住。只要没人动,一千年一万年后,一切都还在原地。也还是原来的模样和姿势。挖地三尺,我会找到消失多年的一洼水。它直渗下去,捉迷藏一样藏到了地深处。在那地方喊一声,一切就会出来。只要记住那些东西的位置。当它们不在了,不是升到天上便是被土埋住。没有别的去处。

08

  那些牛走来走去最后回到牛圈里。树在砍掉的地方又长出些细枝。早年掉在地上的一根针,越来越深地扎进土里。它不会忘记回来的路。每天每天,太阳从我们家柴垛后面升起,又落到路对面韩三家的牛圈后面。风只刮走了风。土直直扬起又直直落下,谁家的土原落到谁家房顶院子里。

  我们家在元兴宫只住了五年。父亲不习惯种坡地。他在那个大斜坡上使锨挥锄都觉得不对劲。不像黄沙梁的地,平躺着的,顺顺展展,咋侍弄咋舒服。元兴宫的地像墙一样斜立着,不让人过去。

  最难干的活是浇地。水像从天上下来的,沿坡地漫漶而下,简直没法收拾。没挨地皮便飞逝过去,地皮还干着水已淌得不见。有时水在地里冲条沟,水全从沟里跑了,两旁的庄稼却干看着渴死。

09

  那一次,父亲半夜回到家,气得一句话不说。天刚黑时大哥出去迎过他一次。我们以为车陷进渠沟里了。大哥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路上没有的,啥都看不见。我趴到地上听了一阵,也没听见车轱辘声。”

  “会不会走糊涂了,车赶到别的庄子里去了。”

  母亲让我上房顶喊几声。我爬上梯子。夜空黑黑的,只有两三颗星星,又高又远。村子里一片寂静,什么都看不见,偶尔从谁家烟囱冒出些火星,一晃就不见了。我鼓足力正要喊,突然觉得这地方那么陌生。我喊不出来。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是我不熟悉的这个地方的气。我愣愣地站了好一阵,原下来了。

10

  将近半夜时狗把我们叫醒。听到车马声。母亲开门出去。屋里灯一直亮着。餐桌上摆着一只碗一双筷子。我们跟着爬起来。马车已进了院子,黑暗中父亲解开套具,气哼哼的。我接过缰绳,牵马进圈棚,拍了拍马背,全是汗水。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父亲拉草回来时,右边车轱辘滚珠烂了,咯咯直响。父亲把车停好,用几块石头垫起车轴,卸下轱辘准备修一修,结果一松手,那只轱辘滚了起来,他赶紧追,就没追上。跟着跑了几百米,眼看轱辘越滚越快,才想起来应该骑着马追。赶回来卸了套具,车拴好,上马追去。跑了十几公里,才在一丛红柳中找到它。幸亏被红柳挡住,要不然就没尽头地滚下去了,直滚到黄沙梁都说不定呢。轱辘平躺在红柳丛里,轮胎被石头碰烂几处。

11

  本来中途快追上了。坡上有个放羊的看见了,想帮忙拦住。飞滚下来的车轱辘惊散了羊群。放羊的似乎很有经验,他候在那里,轱辘飞奔而过时,一脚蹬去,轴辘倒地了。一躺倒它便滚不成了。可惜他蹬得过猛,轱辘倒地后蹦了两下,又立起来跑了。

  放羊的只好看着它滚去,对随后骑马奔来的父亲做副无奈的样子。

  父亲费了很大劲,才把那个车轱辘弄回来。从半下午到天黑、天更黑,马驮着一只轱辘,父亲牵着马,一路上坡往回走。

  

我们家的一段路

12

  直到最后一天,我们好像还没做好要离开黄沙梁的准备。尽管两个月前我们便开始收拾东西,把要带走的归顺整齐,一遍遍估算着装几车,用啥车拉走这些家当。

  除此之外,搬家前的那段时间跟往常没啥不同,我们依旧做着该做的事。每天早晨我把牛拉出去,縻在那片啃了多少遍似乎还有东西可啃的芦草地。母亲一大早往院子里洒水(这是她多年的习惯了),扫净地上的草屑和树叶。(那时树叶刚刚开始黄落,清早院子里零星地落着几片儿,平展展地贴着地。夜里有风就会落得更多些。我们家在黄沙梁的最后一个秋天似乎来得格外迟。下了两场雨,眼看变黄的田野又重新返绿。我们一再推迟,还是没等到树叶落光便离开这里。)父亲依旧早早套车下地。已经没有可收的东西。最后一片玉米,在十天前已掰光拉回来。遍野里是别人家的粮食。

13

父亲赶车经过那些地时,也许引起旁人的警惕——他去拉前一天砍倒的玉米秆,顺便割些田埂地头的草回来。车上放着铁锨,临出地他还撰起因进车平掉的一小段田埂,收好一个水口子,用脚把土踏瓷实。他似乎没想到从今以后这片田野上再不生长属于他的东西。他的马车将在另一片土地上往复颠簸。不知他能否走惯别处的路,种惯别处的地。或许他早已经不适应别处的生活。他的腿被黄沙的路摔掼成这个样子,有点罗圈,一摇一摆走路时,风从两腿间刮过去,狗能从两腿间钻过去,夹不住一只猫一只逃窜的野兔,夹住一捆草一麻袋麦子却像夹住一匹走马一样合适自如。

  一天下午吃过饭,他又拿起锨,往房后那段路上扔了几锨土,垫平上一场雨后留下的几个牛蹄印。那是我们家的一段路,有四五十米长,我们自己修的,和大路一样宽展,从房后面通到东边的圈棚和柴垛旁。跟大路相接处有条渠沟,没有桥,渠沟浅浅的,有水没水都不碍事。这段路以前我们一家走。

14

路上全是我们家的车辙脚印和牛蹄印。后来一户姓李的河南人在我们家东边盖了房子,自然要走这条路。父亲经常埋怨那户人家走路不爱惜,从来不知道往路上垫半锨土。尤其他家那头黑母牛,走路撇叉着两条后腿,故意用钉了铁掌的蹄子挖我们家的路,一蹄子下去就是一块土。一蹄子就是一块土。有一次李庄木(李家老二)到野滩拉柴禾压爆了轮胎,装了半牛车柴,一只轱辘滚着钢圈轧回来,在我们房后的路上深深碾了一道车印子。父亲望着那道车印望了半下午,也不见李家过来个人平一下,他生气了,过去和李家唠叨了几句,两家本来有气,这下气上加气,为一道车轱辘印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父亲动手把路填平整。

15

  我们虽然要离开了,却没有故意整坏任何东西,没有在地里挖一个坑路上扔一个土块疙瘩。我们让这个院子和它里面安安静静的生活保持到最后一天。

  最后,当我们把所有东西装上车,要离开时,才发现曾是我们的家已惨不忍睹。树剩下孤零零几棵、房子拆掉了一间、圈棚成一个烂墙圈,路上、院子里到处扔着破烂东西……突然觉得心酸,眼泪止不住流出来——我们自己毁掉了这个家园,它不再像个家了。

  那天来了许多人,路上、墙上、墙根,站着、蹲着,都是人。有的过来说几句话,帮一把忙。更多的人只是围着看,愣愣地看。

  我们被看得有点不自在,有点慌。有种被监视的感觉。

16

  他们中间有几个人,大概怀着侥幸,想从我们一件件装车的东西中,发现他们早年丢失的一把锨、半截麻绳。另一些人,认定自己迟早也要搬走,袖着手,看我们怎样把家什搬出来又抬上车。怎样在一个车厢里,同时装下柜子、板凳、锅碗、木头、柴禾、草还有水缸,而又不相互挤压碰撞。其他更多的人,面无表情,好像一下不认识我们。好像伯我们搬走地,装走空气。

  我忙着搬东西,不知谁代表这个村庄和我们道别。是那条站在渠沿上目光忧郁的狗,还是闲站在人群中看我们背麻袋抱木头的那头驴。它没等我们搬完,高叫了几声,屁股一扭一扭走掉了。我们稍一停顿,仿佛听到这个地方的叫声,一句紧接一句,悲壮又昂扬。它停住时,这个村庄一片静寂,其他声音全变得琐碎模糊。只是不清楚它是叫给我们的还是叫给另一头驴。它一个驴,或许懒得管人的事呢。你看它的眼神,向来对人不屑一顾。

17

  村长没出来说话。谁是村长我已记不清楚。那时候谁是村长都一回事,只是戴了顶空帽子。该种地他还是种地,该放羊还去放羊。村长很少出来管村民的事。村民也懒得去找村长。牲畜更不把村长当回事,狗该咬照咬,管他是村长还是会计。牛发怒了照着谁都是一角一蹄子。

  后来走远了离开久了才发现,我们留下了太多东西。不仅仅是那段又宽又平整的路,我们施足底肥以后多少年里为谁硕果累累的那块地。当我们在另一条渠边碰响水桶,已经是别处的早晨。

  我们不照你的日头了——黄沙梁。

  我们不吸你的气了——黄沙梁。

  留下三间房子和房顶上面的全部天空。

  早晨下午的地上再找不见一家人的影子。

  我们不往你的天上冒烟了——黄沙梁。

18

  我们一走,这地方的人又稀疏了一些。刮过村庄的风会突然少了点阻力。一场一场的西北风,刮过村中间的马路。每场风后路上刮得干干净净。马路走人也过风。早先人们在两边盖房子,中间留条大道,想到的就是让风过去。风是个大东西,不能像圈羊一样打个墙圈把风圈住。让天地间一切东西都顺顺当当过去的地方,人才能留住。

  一天下午,我们兄弟四个背柴从野滩回来,走到村口时刮大风了。一场大风正呼喊着经过村子。风撕扯着背上的柴捆,呜鸣叫着。老三被刮得有些东歪,老四被吹得有点西斜。老大老二稳稳地走着,全躬着腰,低着头。离家还有一大截路。每挪动一步都很难,腿抬起来,费劲朝前迈,有时却被风刮回去,反而倒退一步。

  老四说,大哥,我们在墙根躲一阵吧,等风过去了,再回去。

19

  两边都是房子,风和人都只有一条路。土、草屑、烟和空气,满天满地地往北面跑,我们兄弟四个,硬要朝南走。

  大哥说,再坚持一阵,就到家了。风要是一直不过去呢,我们总不能在墙根坐到老再回去。老四没吭声。他在心里说,为啥坐到老呢,坐到十六岁、二十岁,多大的风我们都能顶。

  老大、老二在前。老三、老四跟在后面。风撩开头发,呜呜地吹过头顶,露出四个光亮的天灵盖。

  碰在老大额头上的一粒土,碰在老二脑门上的一片叶子,碰在老三鼻梁上的沙石和擦过老四眼角的一片硬木,分别触动了他们哪部分心智,并在多少年后展现成完全不同的命运前途。

20

  那场风,最后刮开谁骨肉闭锁的一扇门,扬扬荡荡,吹动他内心深处无边沉静的旷野和天空。

  我们走到家门口时,风突然弱了,树梢开始朝东斜。那场风被我们顶了回去,它改变了方向,远远地绕过黄沙梁走了。

  我们背柴回家的路,不是风的路。

  小的时候,我们不懂得礼貌地让到一边,让一场大风刮过去。

  多少年后它再刮过这里,漫天漫地随风飘逝的事事物物中,再不见那四个顶风背柴的人。

  整个天空大地,都是风的路了。

远远的敲门声

  一

21

  我时常怀想起这样一个场景:我从屋里出来,穿过杂草拥围的沙石小路,走向院门……我好像去给一个人开门,我不知道来找我的人是谁。敲门声传到屋里,有种很远的感觉。我一下就听出是我的院门发出的声音——它不同于村里任何一扇门的声音——手在不规则的门板上的敲击声夹杂着门框松动的哐啷声。我时常在似睡非睡间,看见自己走在屋门和院门之间的那段路上。透过木板门的缝隙,隐约看见一个晃动的人影。有时敲门人等急了,会扯嗓子喊一声。我答应着,加快步子。有时来人在外面跳个蹦子,我便看见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头猛然蹿过墙头又落下去,我紧走几步。但在多少次的回想中,我从没有走到院门口,而是一直在屋门和院门间的那段路上。

22

  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牢牢记住了这个场景,每当想起它,都会有种依依不舍,说不出滋味的感觉。后来,有事无事,我都喜欢让这个情节浮现在脑海里,我知道这种回味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享受。

  我从屋门出来,走向院门……两道门之间的这段距离,是我一直不愿走完,在心中一直没让它走完的一段路程。

  多少年后我才想明白:这是一段家里的路。它不同于我以后走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我趿拉着鞋、斜披着衣服,或许刚从午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听到敲门声,屋门和院门间有一段距离,我得走一阵子才能过去。在很长一段年月中,我拥有这样的两道门。我从一道门出来,走向另一道门——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顶住的院门。我要去打开它,看看是谁,为什么事来找我。我走得轻松自在,不像是赶路,只是在家园里的一次散步。一出院门,就是外面了。马路一直在院门外的荒野上横躺着,多少年后,我就是从这道门出去,踏上满是塘土的马路,变成一个四处奔波的路人。

  二

23

  那是我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的第四个年头。我在一个城郊乡农机站当管理员。一切都没有理出头绪,我正处在一生中最散乱的时期。整天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成什么。诗也写得没多大起色,虽然出了一本小诗集,但我远没有找到自己。我想,还是先结婚吧。婚是迟早要结的,况且是人生中数得过来的几件大事之一,办完一件少一件。

  现在我依然认为这个选择是多么正确。当时若有一件更大更重要的事把结婚这件事耽搁了,那我的这辈子可就逊色多了。我可能正生活在别的地方,干着截然不同的事,和另一个女人生儿育女,过着难以想象的日子。那将是多大的错误。

24

  我这一生干得最成功的一件事,是娶了我现在的妻子。她是这一带最好最美的女子,幸亏我早下手,早早娶到了她。不然,像我这样的人哪配有这种福分。尤其当我老了之后,坐在依然温柔美丽的妻子身旁,回想几十年来那些平常温馨的日日夜夜,这是我沧桑一生的唯一安慰。我没有扔掉生活,没有扔掉爱。

  那时正是为了结婚,为了以后的这一切,我开始了一生中第一件大工程:盖房子。

  三

  妻子在县城一家银行工作,我想把房子盖得离她近一些。

  我找到了城郊村的村长阿不拉江,他是我的朋友,我给他送了一只羊,他非常够朋友地指给我村庄最后面的一块地方。

25

  那是一个淤满细沙的沟,有一小股水从沟底流到村后的田野里。我坐在沟沿上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动手吧。

  我从邻村叫来了一辆推土机,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把沟填平。那时我管着这一带拖拉机的油料供应,驾驶员们都愿意帮我的忙。

  砌房基的时候,过来一个放羊老汉。他告诉我,这条沟是个老河床,不能在上面盖房子。我问为啥,他说河水迟早还要来,你不能把水道堵了。我问他河水多久没走这个道了。他说已经几十年了。我说,那它再不会走这个道了。水早从别处走了,它把这个道忘了。

  放羊老汉没再跟我说下去,他的一群羊已走得很远了,望过去羊群在朝一个方向流动,缓缓地,像有意放慢着流逝的速度,却已经到了远处。

26

  这个跟着羊群走了几十年的老汉,对水也一定有他超乎常人的见解。可惜他追羊群去了。

  我还是没敢轻视老汉的话,及时地挖了一个小渠,把沟底的那股水引过去。我看着水很不情愿地从新改的渠道往前流,流了半个小时,才绕过我的宅基地,回到房后的老渠道里。水一进老渠道,一下子流得畅快了。

  我让水走了一段弯路,水会不会因此迟到呢。

  水流在世上,也许根本没有目的。尤其这些小渠沟里的水,我随便挖两锨就能把它引到别处去。遇到房子这样的大东西,水只能绕着走。我不知道时间是怎样流过村庄的。它肯定不会像水一样、路一样绕过一幢幢房子一个个人。时间是漫过去的。我一直想问问那个放羊人,他看到时间了吗。在时间的河床上我能不能盖一间房子。

27

  但在这条旧河床上我盖起了一院新房子。我在这个院子里成了家,有了一个女儿,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年的幸福安逸生活。

  四

  第一次听到敲门声,是在房子盖好后第二年的夏天,我刚安上院门不久。

  我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大坑,是奠房基时挖的,有一人多深,坑底长着枯黄的杂草。我常下到坑里方便,有几次被过路人看见,让我很不心安。我想,要是坑里的草长高长密些,我蹲进去就不会担心了。在一个下午,我挖了一截渠,把小渠沟的水引到坑里。这个大坑好像没有底似的,水淌进去冒个泡就不见了。我也没耐心等,第二天也没去管它。到了第三天中午,我正收拾菜地,院门响了,我愣了一下。院门又响了起来,比上次更急。我慌忙扔下活走过去,移开顶门棍,见一个扛锨的人气冲冲地站在门口。

28

  “是你把水放到坑里的?”

  我点了点头。

  “我的十几亩地全靠这点水浇灌,你却把它放到坑里泡石头,你不想让我活命了是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那架势像要跟我打架。我害怕他肩上的铁锨,赶紧笑着把他让进院子,摘了两根黄瓜递给他,解释说:“我以为水是闲流着呢。水在房子边上流了几年都没见人管过。”

  “哪有闲流的水啊。”他的语气缓和多了。

  “老早以前那水才叫闲流呢,那时你住的这个房子下面就是一条河,一年四季水白白地流,连头都不回。后来,来了许多人在河边开荒种地,建起了一个又一个村子。可是,地没种多少年,河水没了。水不知流到哪去了,把这一带的土地都晾干了。”

29

  他边说边巡视我的院子,好像我把那一河水藏起来了。

  “那你觉得,河水还会不会再来?”我想起那个放羊老汉的话,随便问了一句。

  他一撇嘴:“你说笑话呢。”

  我一直没有顺着这条小渠走到头,去看看这个人种的地。不知道他收的粮够不够一家人吃。春天的某个早晨我抬起头,发现屋后的那片田野又绿了。秋天的某个下午它变黄了。我只是看两眼而已。我很少出门。从那以后来找我的人逐渐多起来,敲门声往往是和缓轻柔的。我再不像第一次听到自己的门被人敲响时那样慌忙。我在一阵阵的敲门声中平静下来。有时院门一天没人敲,我会觉得清寂。

  我似乎在这里等待什么。盖好房子住下来等,娶妻生女一块儿等,却又不知等待的到底是什么。

30

  门响了,我走过去,打开门,不是。是一个邻居,来借东西。

  门又响了……还不是。是个问路的人,他打问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摇摇头。过了一会儿,邻居家的门响了。

  其实那段岁月里我等来了一生中最重的东西。只是我自己浑然不知。

  我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变得懂事而可爱。妻子完全适应了跟我在一起的生活,她接受了我的闲散、懒惰和寡言。我开始了我的那些村庄诗的写作。我最重要的诗篇都是在这个院子里完成的。

  有一首题为《一个夜晚》的小诗,记录了发生在这个院子里一个夜晚的平凡事件。

  你和孩子都睡着了

  妻 这个夜里

  我听见我们的旧院门

  被风刮开

  外面很不安静

  我们的老黄狗

  在远远的路上叫了两声

  我从你身旁爬起来

  去关那扇院门

31

  我们的院子有一辆摔破的老马车和一些去年的干草矮矮的土院墙围在四周每天进来出去我们都要把院门关好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顶住我们一直活得小心其其没有更多东西放在院子妻 这个夜里若你一个人醒来听见外面很粗很粗的风声那一定是我们的旧院门挡住了什么风在夜里刮得很费劲这种夜晚你不要一个人睡醒第二天早展我们一块儿出去看刮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几片很远处的树叶落到窗台上你和女儿高兴地去捡

  许多年后,我重读这首诗的时候,我被感动了。这个平凡的小事件在我心中变得那么重大而永恒。读着这首诗,曾经的那段生活又完整地回来了。

  五

32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我打开屋门,看见院内积雪盈尺,院门大敞着。一夜的大风雪已经停歇,雪从敞开的大门涌进来,在墙根积了厚厚一堆。一行动物的脚印清晰地留在院子里。看得出,它是在雪停之后进来的,像个闲散的观光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还在墙角处撕吃了几口草,礼节性地留下几枚铜钱大的黑色粪蛋儿,权当草钱。我追踪到院门外,看见这行蹄印斜穿过马路那边的田野,一直消失在地尽头。这是多么遥远的一位来客,它或许在风雪中走了一夜,想找个地方休息。它巡视了我的大院子,好像不太满意,或许觉得不安全,怕打扰我的生活。它不知道我是个好人,只要留下来,它的下半生便会像我一样悠闲安逸,不再东奔西跑了。我会像对我的鸡、牛和狗一样对待它的。

33

  可是它走了,永远不会再走进这个院子。我像失去了一件自己未曾留意的东西,怅然地站了好一阵。

  另外一个夜晚,我忘了关大门。早晨起来,院子里少了一根木头。这根木头是我从一个赶车人手里买来的,当时也没啥用处,觉着喜欢就买下了。我想好木头迟早总会派上好用处。

  我走出院门看了看,大清早的,路上没几个人。地上的脚印也看不太清。我爬上屋顶,把整个村子观察了一遍,发现村南边有一户人正在盖房子,墙已经砌好了,几个人站在墙头上吆喝着上大梁。

  我从房顶下来,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去,没到跟前便一眼认出我的那根木头,它平展展地横在房顶上,因为太长,还被锯掉了一个小头。我看了一眼站在墙头上的几个人,全是本村的,认识。他们见我来了都停住活,呆呆地立在墙上。我也不理他们,两眼直直地盯住我的木头,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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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分钟,房主人——一个叫胡木的干瘦老头勾着腰走到我跟前。

  “大兄弟,你看,缺根大梁,一时急用买不上,大清早见你院子里扔着一根,就拿来用了,本打算等你睡醒了去给你送钱,这不……”,说着递上几张钱来。我没接,也没吭声,一扭头原背着手慢悠悠地回来了。

  快中午时,我正在屋子里想事情,院门响了,敲得很轻,听上去远远的。我披了件衣服,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移开顶门的木棒。胡木家的两个儿子扛着根大木头直端端进了院子。把木头放到墙根,而后走到我跟前,齐齐地鞠了一躬,啥都没说就走了。

  我过去看了看,这根木头比我的那根还粗些,木质也不错。我用草把它盖住,以防雨淋日晒。后来有几个人看上了这根木头,想买去做大梁,都被我拒绝了。我想留下自己用,却一直没派上用场,这根木头就这样在墙根躺了许多年,最后朽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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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离开那个院子时,还特意过去踢了它一脚。我想最好能用它换几个钱。我不相信一根好木头就这样完蛋了。我躬下身把木头翻了个个,结果发现下面朽得更厉害,恐伯当柴禾都烧不出烟火了。

  这时,我又想起了被那户人家扛去做了大梁的那根木头,它现在怎么样了呢。

  一根木头咋整都是几十年的光景,几十年一过,可能谁都好不到哪去。

  我当时竟没想通这个道理。我有点可惜自己,不愿像那根木头一样朽在这个院子里。我离开了家。再后来,我就到了一个乌烟瘴气的城市里。我常常坐在阁楼里怀想那个院子,想从屋门到院门间的那段路。想那个红红绿绿的小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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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我看着它长大的沙枣树……我时常咳嗽,一到阴天就腿疼。这时我便后侮自己不该离开那个院子满世界乱跑,把腿早早地跑坏。我本来可以自然安逸地在那个院子里老去。错在我自视太高,总觉得自己是块材料,结果给用成这个样子。

  现在我哪都去不了了,唯一的事情就是修理自己,像修理一架坏掉的老机器,这儿修好了,那儿又不行了。生活把一个人用坏便扔到一边不管了,剩下的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也像城市人一样,在楼房门外加一道防盗门,两门间仅一拳的距离,有人找我,往往不敲外边的铁制防盗门,而是把手伸进来,直接敲里面的木门。我一开门就看见楼梯,一迈步就到外面了。

  生活已彻底攻破了我的第一道门,一切东西都逼到了跟前。现在,我只有躲在唯一的一道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