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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一个人的村庄】08
作者: 蓝鲸 
排行: 戏鲸榜NO.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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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8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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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特别有意思的文。仅供习读,如侵联删。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4-25 10:44:40
更新时间2024-04-25 14: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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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父亲

01

  我们家搬进这个院子的第二年,家里的重活开始逐渐落到我们兄弟几个身上,父亲过早地显出了老相,背稍重点的东西便显得很吃力,嘴里不时嘟囔一句:我都五十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他觉得自己早该闲坐到墙根晒太阳了。

  母亲却认为他是装的。他看上去那么高大壮实,一只胳膊上的劲,比我们浑身的劲都大得多。一次他发脾气,一只手一拨,老三就飞出去三米。我见他发过两次火,都是对着老三、老四。我和大哥不怎么怕他,时常不听他的话。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一到这个家,他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母亲。家里买什么不买什么,都是母亲说了算。他看上去只是个干活的人,和我们一起起早贪黑。每天下地都是他赶车,坐在辕木上,很少挥鞭子。他嫌我们赶不好,只会用鞭子打牛,跑起来平路颠路不分。他试着让我赶过几次车。往前走叫“呔”。往左拐叫“嗷”。往右叫“外”。往后退叫“缩、缩”。我一慌忙就叫反。

02

一次左边有个土疙瘩,应该喊“外”让牛向右拐绕过去。我却喊成“嗷”。牛愣了一下,突然停住,扭头看着我,我一下不好意思,“外、外”了好几声。

  我一个人赶车时就没这么紧张。其实根本用不着多操心,牛会自己往好路上走,遇到坑坎它会自己躲过。它知道车轱辘碰到疙瘩陷进坑都是自己多费劲。

  我们在黄沙梁使唤老了三头牛。第一头是黑母牛,我们到这个家时它已不小岁数了,走路肉肉的,没一点脾气。父亲说它八岁了。八岁,跟我同岁,还是孩子呢。可牛只有十几岁的寿数,活到这个年龄就得考虑卖还是宰。黑母牛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副木讷神情。鞭子抽在身上也没反应。抽急了猛走几步,鞭子一停便慢下来,缓缓悠悠地挪着步子。父亲已经适应了这个慢劲。我们不行,老想快点走到地方,担心去晚了柴被人砍光草被人割光。一见飞奔的马车牛车擦身而过,便禁不住抡起鞭子,“呔、呔”叫喊一阵。可是没用。

03

鞭抽在它身上就像抽在地上一样,只腾起一股白土。黑母牛身上纵纵横横爬满了鞭痕。我们打它时一点都不心疼。似乎我们觉得,它已经不知道疼,再多抽几鞭就像往柴垛上多撂几棵柴一样无所谓了。它干的最重的活就是拉柴禾,来回几十公里。遇到上坡和难走的路,我们也会帮着拉,肩上套根绳子,身体前倾着,那时牛会格外用力,我们和牛,就像一对兄弟。实在拉不动时,牛便伸长脖子,晃着头,哞哞地叫几声,那神情就像父亲背一麻袋重东西,边喘着气边埋怨: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一年后,我才能勉强地叫出父亲。父亲一生气就嘟囔个不停。我们经常惹他生气。他说东,我们朝西。有一段时间我们故意和他对着干,他生了气跟母亲嘟囔,母亲因此也生气。在这个院子里我们有过一段很不偷快的日子。后来我们渐渐长大懂事,父亲也渐渐地老了。

04

  我一直觉得我不太了解父亲,对这个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叫他父亲的男人有种难言的陌生。他会说书,讲故事,在那些冬天的长夜里,我们围着他听。母亲在油灯旁纳鞋底。我们围坐在昏暗处,听着那些陌生的故事,感觉很远处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我不知道父亲在这个家里过得快不快乐,幸福不幸福。他把我们一家人接进这个院子后侮吗。现在他和母亲还有我最小的妹妹妹夫一起住在沙湾县城。早几年他喜欢抽烟,吃晚饭时喝两盅酒。他从不多喝,再热闹的酒桌上也是喝两盅便早早离开。我去看他时,常带点烟和酒。他打开烟盒,自己叼一根,又递给我一根烟——许多年前他第一次递给我烟时也是这个动作,手臂半曲着,伸一下又缩一下,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我不知所措。现在他已经戒烟,酒也喝得更少了。我不知道该给他带去些什么。每次回去我都在他身边,默默地坐一会儿。依旧没什么要说的话。他偶尔问一句我的生活工作,就像许多年前我拉柴回到家,他问一句:“牛拴好了吗?”我答一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木匠

05

  一个人在夜里敲打东西,我睡不着。外面刮着清风,有一阵没一阵,好像大地在叹气。敲打声一下一下蹦到高空,又顺风滑落下来,很沉地撞着地。

  冯三一躺倒就开始说梦话,还是昨晚上说过的内容,他在跟梦中的一个人对话。他说一句,那个人说一句。我听不见他梦中那个人说些什么,所以无法明白冯三说话的全部内容。有一阵冯三长时间不吭声,他说了半句话,突然停住。我侧起身耳朵贴近他的头,想听听梦中打断他说话的那个人正在说些什么。房子里亮堂堂的,那扇糊着报纸落满尘土的小窗户,还是把月光放了进来。

  一连两个晚上,我一睡倒,便感到自己躺在一片荒野上。冯三做梦的身体远远地横着,仿佛多少年的野草稀稀拉拉地荒在我们之间。

  梦离他的身体又有多远。

  我也睡着,我的梦离冯三的梦又有多远。

06

  曾经是我们一家人睡了多少年的这面土炕上,冯三一个人又躺了多年。他一觉一觉地延接下去的已经不是我们家的睡眠。但他夜夜梦见的,会不会全是我们以往的生活呢。

  在那些生活将要全部地、无可挽救地变成睡梦的时候,我及时地赶了回来。

  外面亮得像梦中的白天。风贴着地面刮,可以感到风吹过脚背,地上的落叶吹出一两柞远便停住。似乎风就这么一点点力气。

  那个敲打声把我喊出了门,它在敲打一件我认识的东西。我必须出去看看。我十一岁那年,有个木匠想带我出去跟他学手艺。他给母亲许诺,要把所有木工手艺都传给我。母亲问我去不去。我没有主意,站着不吭声。

  那个木匠在他叮叮咣咣的敲打声里,把我熟悉的木头棍棍棒棒变成了桌子、板凳和木箱。

07

  我的影子黑黑地躺在地上,像一截烧焦的木头。其他东西的影子都淡淡的,似有似无,可能月光一夜一夜地,已经渗透那些墙和树木,把光亮照到它们的背阴处。我在这个地方少呆了二十年。二十年前,这里的月光已经快要照透我了。我在别处长出的一些东西阻挡了它。

  整个村子静静的,只有一个声音在响。我能听出来,是这个村子里的一件东西在敲打另一件东西。不像那个木匠,用他带来的一把外地斧头,砍我们村的木头,声音生刺生刺,像不认识的两条狗狠劲相咬,一点不留情。

  许多年前的一个中午,一群孩子围在我们家院子里,看一个外地来的木匠打制家具。他的工具锁在一个油黑的木箱里,用一件取一件,不用的原装进去锁住。一件也不让人动。

08

  那群孩子只有呆呆地看着他在木头上凿眼,把那些木棍棍锯成一截一截的摆放整齐。其中一个孩子想,要能用一下他的刨子,把这块木板刨平该多好呀。另一个想,能动动他的墨盒,在这根歪木头上打一根直直的黑线多好。

  吃午饭时,那群孩子看着大人们给木匠单独做的白面馍馍,炒的肉菜。

  “长大了我也要当木匠。”一个孩子说。

  “我也背个木箱四处去给人家做家具。”另一个孩子说。

  “赶我们长大不知还有没有木头了。”另一个孩子想。

  我记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跟那个木匠去学艺,而是背着书包去了学堂。

  那个木匠临走前在门外等了好长一阵。母亲把我拉进屋里。忘了是劝我去还是劝我不去。出来时,那个木匠刚刚离去。他踩起的一溜土还没落下来。

09

  那群孩子中的一个,后来果真当了木匠。现在他就在我面前敲打着一样家具,身旁乱七八糟堆着些木料。一盏灯高挂在草棚顶上。我站在院墙外的黑暗处,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但他肯定是那群孩子中的一个,过去多少年后,一个村庄里肯定有一大批人把孩提时候的梦想忘得一干二净。肯定还会有一个人默无声息地留下来,那一代人最初的生存愿望,被他一个人实现了。尽管这种愿望早已经过时。

  我没去打扰他。

  他抡一把斧子,干得卖力又专心。不知他能不能听到他的敲打声。整个村子在这个声音里睡着了。我猜想他已经叮叮当当地敲打了多少年。他的敲打声和狗吠鸡鸣一样已经成为村子的一部分。他砍这根木头时,村子里其他木头在听。他敲那个铆时,他早年敲紧现已松懈的一个铆在某个人家的屋角里微微颤动。

  我从来没把哪件活干到他这种程度。面对这个年纪与我相仿的人,我只能在一旁悄悄站着,像一根没用的干木头。

  

坑洼地

10

  那一坑洼地草叫张天整掉了。冯三给我说。

  黄沙梁最茂密的一坑洼地草木,芦苇、灰蒿、铃铛刺、红柳……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足有几百亩。冬天我们追一只野兔追到坑洼地,眼看着兔子的爪印在密匝匝的刺草根三绕两绕消失了。人和狗站在外面干叫,谁也进不去。

  一年冬天胡木家黑狗追一只狐狸,钻进了坑洼地。进去就出不来了。人在外面听见狗在刺草中叫唤,直叫了半下午,最后没声音了。人以为狗死在里面了。第二天,狗竟出来了。只是身上的毛几乎被刺条刮光,肚子上一块皮也撕掉了,红兮兮的,嘴上、鼻子上、眼角上,到处淌着血。那条黑狗在坑洼地吃了次亏,一直没能缓过来。几年后我在村里碰见它,还是一副蔫不唧唧的样子,肚子上的毛仍没有长全。这可是村里有名的一条厉害狗。我们家黑狗跟它咬过两次架,都败了下来。

11

一般的狗见了它老远就吓得跑开。一个村里出一条好狗跟出一个厉害人一样,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好多年、好几代的积累。有时好几代人和牲畜活得平平庸庸,没一个出众的,走在村里碰见尽是些傻乎乎的人、懒不兮兮的狗和连头都抬不起来的牲口。村庄的历史中大段大段都是这样的年成。但是,正是这些烂干年成把好东西省下了,最终一点一点地积攒成一个大东西,厉害东西。一个村庄一般三十年出两条厉害狗,三百年出一个攒劲人。

  只是一条好狗还经受不了一次磨难就彻底废掉了。一个厉害人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大概正好生在这个村子的平庸年月。我小的时候觉得村里好多人都非常厉害,现在一看,一个厉害的都没有了。连一条厉害点的狗都没有了。

12

我父亲说,收拾一条厉害狗,瞅准了腰上抡一棒子,把狗的腰子打坏,狗就完蛋了。收拾一个厉害人,我想,就不用这么费劲,根本用不着谁动手。甚至把他忘了,像一根木头一样往这个地方一扔,扔上三十年,一切都完了。

  五六年前的秋天,冯三给我说,坑洼地的草仍旧很茂密,尽管每年都有人围着一圈砍铃铛刺,进去割芦草(人已经在里面踩出了路,牛羊可以进去吃草了),草木明显稀少了,但看去还满当当的一坑洼地,里面还有野兔子。

  秋天好久没下雨,冯三给我说,坑洼地的草干黄干黄,一有风苇絮便飞飞扬扬,落得到处都是。张天选了一个刮南风的天气,把坑洼地的草点着烧掉了。火着了一天一夜,把天都烧烫了。

13

  接着张天租了两台链轨拖拉机,带五铧犁犁了好些天,才把坑洼地翻了个个。那地太难犁了,各种草根密密匝匝交缠在一起,都织成了一块厚实的地毯。尤其芦苇和红柳的根,扎得又深又结实,拖拉机走一走要停一停,犁铧被草根缠住动弹不得。

  地翻过之后,草根还密密麻麻朝天扎着,看上去仍像一滩草似的。张天本想秋天翻好地,二年春上种棉花,可是春天根本种不成,地里全是草根,种子播不进去。天一热草又一窝蜂似的涌出来。没办法,只好把地又耕翻一遍,用钉刺耙将草根耙出来,堆在地边晒干,一把火烧掉。又在地里打了三遍灭草剂。浇水时还在上水口放上生石灰,把草根往死里烧。到了第三年春上,草再没长出来。张天播上棉花,结果,平展展一大块地,只出了几棵棉花,补种了一次,仍旧只出了几棵苗。而且,出来的几棵苗长到半高又都枯死了。

14

  这块地死掉了,再不长东西了。冯三给我说,连草也一棵不长了。都几年过去了,还光溜溜地扔着。张天白花了几千块钱。

  死掉的也许不止一块坑洼地。我对冯三说。整个这片土地都像是死掉了,看不出它有多少生机,到处光秃秃的。活得最旺势的,就算村里这些人了。尽管稀稀拉拉、无精打采的样子,但都喘着气,一年一年地过着日子,还在生育。

  让那些草木再繁茂一次、葱郁一次已经不可能,即使给它和以前一样的阳光、雨水和养分,和以前一样的无人践扰的生存环境——它们的根毁掉了。

  

一截土墙

15

  我走的时候还年轻,二十来岁。不知我说过的话在以后多少年里有没有人偶尔提起。我做过的事会不会一年一年地影响着村里的人。那时我曾认为什么是最重要迫切的,并为此付出了多少青春时日。现在看来,我留在这个村庄里影响最深远的一件事,是打了这堵歪扭的土院墙。

  我能想到在我走后的二十年里,这堵土墙每天晌午都把它的影子,从远处一点一点收回来,又在下午一寸寸地覆盖向另一个方向。它好像做着这样一件事:上午把黑暗全收回到墙根里,下午又将它伸到大地的极远处。一堵土墙的影子能伸多远谁也说不清楚,半下午的时候,它的影子里顶多能坐三四个人,外加一条狗,七八只鸡。到了午后,半个村庄都在阴影中。再过一会儿,影子便没了尽头。整个大地都在一堵土墙的阴影里,也在和土墙同高的一个人或一头牛的阴影里。

16

  我们从早晨开始打那截墙。那一年四弟十一岁,三弟十三岁,我十五岁。没等我们再长大些那段篱笆墙便不行了。根部的枝条朽了,到处是豁口和洞。几根木桩也不稳,一刮风前俯后仰,呜鸣叫。那天早晨篱笆朝里倾斜,昨天下午还好端端,可能夜里风刮的。我们没听见风刮响屋檐和树叶。可能一小股贼风,刮斜篱笆便跑了。父亲打量了一阵,过去蹬了一脚,整段篱笆齐齐倒了。靠近篱笆的几行菜也压倒了。我们以为父亲跟风生气,都不吭声地走过去,想把篱笆扶起来,再栽几个桩,加固加固。父亲说,算了,打段土墙吧。

  母亲喊着吃早饭啦。

  太阳从我们家柴垛后面,露出小半块脸。父亲从邱老二家扛来一个梯子,我从韩四家扛来一个梯子。打头堵墙得两个梯子,一头立一个,两边各并四根直椽子,拿绳绑住,中间槽子里填土,夯实,再往上移椽子,墙便一截一截升高。

17

  我们家的梯子用一根独木做的,打墙用不着。木头在一米多高处分成两叉,叉上横绑了几根木棍踏脚,趴在墙上像个头朝下的人,朝上叉着两条腿,看着不太稳当,却也没人掉下来过。梯子稍短了些,搭斜了够不着,只能贴墙近些,这样人爬上去总担心朝后跌过去。梯子离房顶差一截子,上房时还容易,下的时候就困难,一只脚伸下来,探几下挨不着梯子。挨着了,颤颤悠悠不稳实。

  只有我们家人敢用这个梯子上房。它看上去确实不像个梯子。一根木头顶着地,两个细叉挨墙,咋看都不稳当。一天中午正吃午饭,韩三和婆姨吵开了架,我们端碗出来看,没听清为啥。架吵到火爆处,只听韩三大叫一声“不过了”,砰砰啪啪砸了几个碗,顺手一提锅耳,半锅饭倒进灶坑里,激起一股烟灰气。韩三提着锅奔到路上,抡圆了一甩,锅落到我们家房顶上,“腾”的一声响。我父亲不愿意了,跑   出院子。

18

  “韩三,你不过了我们还要过,房顶砸坏了可让你赔。”

  下午,太阳快落时,我们在院子里乘凉,韩三进来了,向父亲道了个歉,说要把房顶上的锅取回去做饭。婆姨站在路上,探着头望,不好意思进来。父亲说,你自己上去拿吧。我这房顶三年没漏雨,你一锅砸的要是漏开了雨,到时候可要你帮着上房泥。韩三端详着梯子不敢上,回头叫来了儿子韩四娃,四娃跟我弟弟一样大,爬了两下,赶紧跳下来。

  “没事,没事。”我们一个劲喊着,他们还是不敢上,望望我们,又望望梯子,好像认为我们有意要害他们。

  后来四娃扛来自家的梯子,上房把锅拿下来。第二年秋天那块房顶果然漏雨了。第三年夏天上了次房泥,我们兄弟四个上的,父亲也参加了。那时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没什么是我不能干的。

19

  原以为父亲会带着我们打那堵墙。他栽好梯子,椽子并排绑起来,后退了几步,斜眼瞄了几下,过来在一边架子上跺了两脚,往槽子里扔了几锨土,然后扛着锨下地去了。

  父亲把这件活扔给我们兄弟仨了。

  我提夯,三弟四弟上土。一堵新墙就在那个上午缓慢费力地向上升起。我们第一次打墙,但经常看大人们打墙,所以不用父亲教就知道怎样往上移椽子,怎样把椽头用绳绑住,再用一个木棍把绳绞紧别牢实。我们劲太小,砸两下夯就得抱着夯把喘三口气。我们担心自己劲小,夯不结实,所以每一处都多夯几次,结果这堵墙打得过于结实,以致多少年后其他院墙早倒塌了,这堵墙还好端端站着,墙体被一场一场的风刮磨得光光溜溜,像岩石一样。只是墙中间那个窟窿,比以前大多了,能钻过一条狗。

20

  这个窟窿是我和三弟挖的,当时只有锨头大,半墙深。为找一把小斧头我们在刚打好的墙上挖了一个洞。墙打到一米多高,再填一层土就可以封顶时,那把小斧头不见了。

  “会不会打到墙里去了。”我望着三弟。

  “刚才不是你拿着吗,快想想放到哪了。”三弟瞪着四弟。

  四弟坐在土堆上,已经累得没劲说话。眼睛望着墙,愣望了一阵,站起来,举个木棍踮起脚尖在墙中间画了一个斧头形状。我和三弟你一锨我一锨,挖到墙中间时,看见那把小斧头平躺在墙体里,像是睡着了似的。

  斧头掏出后留下的那个窟窿,我们用湿土塞住,用手按瓷。可是土一干边缘便裂开很宽的缝隙,没过多久便脱落下来。我们再没去管它,又过了许久,也许是一两年,或者三五年,那个窟窿竟通了,变成一个洞。

21

三弟说是猫挖通的,有一次他看见黑猫趴在这个窟窿上挖土。我说不是,肯定是风刮通的。我第一次扒在这个洞口朝外望时,一股西风猛窜进来,水桶那么粗的一股风,夹带着土。其他的风正张狂地翻过院墙,顷刻间满院子是风,树疯狂地摇动,筐在地上滚,一件蓝衣服飘起来,袖子伸开,像了半截身子的人飞在天上。我贴着墙,挨着那个洞站着。风吹过它时发出“喔喔”的声音,像一个人鼓圆了嘴朝远处喊。夜里刮风时这个声音很吓人,像在喊人的魂,听着听着人便走进一场遥远的大风里。

22

  后来我用一墩骆驼刺把它塞住,根朝里,刺朝外,还在上面糊了两锨泥,刮风时那种声音就没有了。我们搬家那天看见院墙上蹲着坐着好些人,才突然觉得这个院子再不是我们的了,那些院墙再也阻挡不住什么,人都爬到墙头上了。

我们在的时候从没有哪个外人敢爬上院墙。从它上面翻进翻出的,只有风。在它头上落脚,身上栖息的只有鸟和蜻蜓。

  现在那些蜻蜓依旧趴在墙上晒太阳,一动不动。它们不知道打这堵墙的人回来了。

  如果没有这堵墙,没有二十年前那一天的劳动,这个地方可能会长几棵树、一些杂草,也可能光秃秃,啥也没有。

  如果我乘黑把这堵墙移走,明天蜻蜓会不会飞来,一动不动,趴在空气上。

23

  如果我收回二十年前那一天(那许多年)的劳动,从这个村庄里抽掉我亲手给予它的那部分——韩三家盖厨房时我帮忙垒的两层土块抹的一片墙泥,冯七家上屋梁时我从下面抬举的一把力气,我砍倒或栽植的树,踏平或踩成坑凹的那段路,我收割的那片麦地,乘夜从远处引来的一渠水,我说过的话,拴在门边柱子上的狗,我吸进和呼出的气,割草喂饱的羊和牛——黄沙梁会不会变成另个样子。

  或许已经有人,从黄沙梁抽走了他们给予它的那部分。有的房子倒了,有的路不再通向一个地方,田野重新荒芜,树消失或死掉。有的墙上出现豁口和洞,说明有人将他们垒筑的那部分抽走了。其他人的劳动残立在风雨中。更多的人,没有来得及从黄沙梁收回他们的劳动。或许他们忘记了,或许黄沙梁忘记了他们。

  过去千百年后,大地上许多东西都会无人认领。

  

狗全挣死了

24

  “怎么听不见狗叫?”

  没有狗叫的夜晚,就像没盐的菜一样寡淡。

  狗在夜里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狗吠,将黑暗中独门独院的人家连成一片。

  一个陌生人在黑夜接近黄沙梁,他只要趴在村边上,扔一个土块,惊动一条狗,便很快会清楚村里有多少条狗,并从连片的狗吠中数清这个村庄有多少户人、每户人家的位置。

  很早前狗都不拴。除了发情季节,狗一般不乱跑,整日卧在门口,各守各的院子。来人了叫几声,听到别的狗叫也帮衬着应几声。若那狗叫得急,全村的狗都会跑来助声助势。

  狗的这一习性便被人利用了。

  那是一伙外村人,在一个刮风的黑夜摸近村子。他们先潜伏在村南,派一个人绕到村北边,往村里扔一个土块,一条狗叫起来,其他狗随应着远远近近地叫起来。那人接连猛扔几个土块,被惊动的这条狗便猛叫起来,其他狗立马知道有大事了,全吠叫着向村北边拥来。

25

夜里刮着南风,狗一张嘴,吠叫声便被刮到北边的荒野里,村里人听到的只是风刮过村子的声音。那人见狗全到齐了,故意地显出身影,边扔土块边往北边跑。狗追咬着跑出村子,一直跑到远处的荒野里。

  潜伏在村南的人大摇大摆走进村子,见门撬门,见东西拿东西,等狗什么都没追到跑回来时,它们看守了多年的一些东西已经不见了。狗知道自己失职,全嘴对着天汪汪地哭叫起来。人这时候才醒来。

  那以后狗便被拴在院子里,听到别的狗叫,也只能远远应几声,再不能跑去助威。

  我一进村子就觉得不对劲。咋连条狗都没有。狗可是村庄的代言人。你走进一个村庄,不管去找谁,有多大的事,都得先耐住性子听狗吠叫一阵子。

  路上只有几只鸡,在脚印里觅食吃。我不认识它们。黄沙梁不会有一只活了二十多年还认得我的老母鸡。鸡活不到这个年纪。

26

  有没有一头认识我的牛呢,或者一匹马、一头骡子。

  天黑前我只听到几句驴叫,叫声嗲嗲的,没有以前的驴叫好听。大概喂饲料的缘故。以前的牲畜都在大地上觅草吃,叫出来的声音也如大地般雄阔厚实。

  应该还有一些东西能认得我吧。

  那堆土,那个多年没有水迹的干渠沟,那几棵枝丫枯缺面目全非的老榆树老柳树,泥皮脱落张着一只只大小墙窟望着我的那些土墙圈子。

  曾经多么坚固厚实、密不透风的那些墙壁,也终于张开眼睛看世道了。在它空洞的注视里一个多年不见的人又回来了。

  “那么狗呢?”

  “狗全挣死了。”

  我以为冯三睡着了,又问了一句,他动了动头,冒出一句话来。

  “狗又不拉车犁地,咋会挣死?”

27

  “哎,都是选村长的祸。每隔三年,一轮到选村长,狗就要挣死一茬子。”

  “选村长有狗啥事。又不是选狗长。”

  “你还不知道,前些年这个村长没人愿当。谁想当当去,别人也没意见。反正地是自己的,想种啥、想咋种都自做主。村长没啥可管的。这几年不一样了,谁都知道当村长可以捞好处,种三年地不富,当三年村长就富了。”

  “现在是李老大的二儿子当村长。你知道呢,小时候傻呆呆的,十几岁了还鼻涕都擦不干净。”

  “你说他也能当村长?”

  “那咋办呢,村里有点本事的人都搬走了,到外面干大事情去了,剩下些没出息的,窝在村里。这帮尕小子,这些年轮换着当了遍村长,把官瘾过足了。这个当几年不行,换另一个。另一个还不行,两三年再换。反正矬子里面拔大个。

28

黄沙梁可让那些尕小子轮换着胡整了一顿。你要早些天来,就看上热闹了。那几个想当村长的,一人拉一把子人,整夜整夜里拉选票,挨家挨户敲门,闹得狗彻夜吠叫,许多狗挨不到村长选出来,就早早挣死了。剩下的狗叫到最后也没声了,嗓子叫坏了。狗一叫坏嗓子,不几天就急死了。”

  我看,黄沙梁也没被谁咋整过。好像人没管,它自己变成这样了。树是旱死的。房子是风吹旧的。人是太阳晒老的。我不知道冯三说的那些朵小子都胡整了些啥事情,我懒得问。冯三也懒得再理我,他独自扯着呼做梦去了。

  这个村庄真是幸运,幸亏聪明人全走了。若让一个聪明人当上村长,村庄可能早变样了。他会把难看的破墙烂房子推倒,把像把镰刀形状的黄沙梁村规划成长方形或者正方形。引进一种新品种的牲畜,人工配种,让家家户户的牛变成一种牛,鸡变成一种鸡。再不存在谁家的黑牛或白额黄牛,不存在芦花鸡、红背白肚母鸡、好看的杂毛鸡。如果这样,这个村庄才真正地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