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2943】
读物本·【一个人的村庄】09
作者: 蓝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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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8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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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特别有意思的文。仅供习读,如侵联删。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4-25 10:44:46
更新时间2024-04-25 14: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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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两个村子

01

  我把黄沙梁和老皇渠当成了一个村子。在我多少年的梦境与回忆中,它们叠合在一起。

  两个村子里都横着一条不知修于何年从没见淌水的大渠,渠沿又高又厚实。村子都坐落在河的拐弯处。河挨着村子拐向远处,又在村后弯回来,形成一大片河湾地。

  这是同一条河——玛纳斯河。

  我那时真不知道有一天会来到这条河的最下游。在一条河结束的地方,我们开始新的生活。河流到黄沙梁村已完全没劲了,几乎看不出它在流动,但仍绕着弯子,九曲回肠地流过荒野,消失在不远的沙漠里。

  在黄沙梁那些漫长的日日夜夜,我从没听见这条河的声音。它流得太静了,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静。比躺在院子里那根干木头都静(它在日光下晒久了,会劈啪一声,裂一道口子)。比一堵墙一块土块都静。

02

  我想起那个黄昏穿过村子走远的一个外地人——低着头,躬着腰,驮一个破旧包裹,小心地迈着步子,不踩起一粒土,不惊动一条狗、一只鸡,甚至不抬头看一眼旁边的树和房子,只是盯着路,悄悄静静地穿过村子走了。

  多少年后我能想起这个人,是因为那一刻我一样悄静地站在路边,我带的黑狗一声不响站在我身边。还有,我身后的这个小村庄,一样安安静静,让一个陌生人毫无惊扰地穿过村子走了。

  这个人从河东边来的,他的湿裤腿还滴着水珠,鞋子提在手里。一行光脚印很快被随后涌来的羊群踩没了。羊的身上也湿淋淋的。那时河上没桥,人畜都蹚水过河。

  老皇渠村那段河上也没桥。刮东风时河的流淌声传进村里。河在那一段流得着急,像匆忙赶路,水面常漂走一些东西:木头、树枝、瓷盆和衣服。一年早春,父亲死在河湾里。父亲天没亮扛锨出去,大中午了没回来。母亲说,你爹要出事了,赶快去找。

03

  我们都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母亲的哭喊声惊动了村里人,都出来帮着找。半下午时才找到,父亲的铁锨插在河岸上,远远的母亲看见了,认了出来。雪刚消尽,岸上一片泥泞,我们一家人哭叫着朝河边跑。

  那时我们家有八口人。大哥十岁,我七岁,最小的妹妹未满周岁。父亲死了,剩下七口人。过了一年多奶奶也死了,剩下母亲和我们未成年的五个孩子。又熬了两年,母亲再嫁,我们一家搬到黄沙梁。

  也是一个早春,来接我们的后父赶一辆大马车,装上我们一家人和全部家当,顺着玛纳斯河西岸向北走。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我们一直看着河湾里父亲和奶奶的坟渐渐远去、消失,我们生活了许多个年头的老皇渠村一点点地隐没在荒野尽头。一路上经过了三两个村子。有村子的地方河便出现一次,也那样绕一个弯,又不见了。

04

  从半下午,到天黑,我们再没看见河,也没听见水声,以为远离了河。后父坐在前面只顾赶车,我们和他生得很,一句话不说。离开一个村子半天了,还看不见另一个村子。后父说前面不远就到了。我们已经不相信前面还会有村子,除了荒滩、荒滩尽头的沙漠,再啥都看不见。

  天黑后不知又走了多久,我们都快睡着了,突然前面传来狗叫声。要进村了。后父说。我睁开眼睛,看见几点模糊的灯光,低低的,像挨在地上。

  院子里黑黑的站着许多人,像等了许久,马车没停稳便拥过来,嘈嘈杂杂的,啥也看不清。有人从屋里端出一盏灯,一只手遮住灯罩,半个院子晃动着那只手的黑影。

05

  我一直刻骨铭心地记着我们到这黄沙梁村的那个夜晚,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似乎我从那一刻开始,突然懂得了记事。

  “这是老大。这是老二。”

  “这是他母亲。”

  端灯的人把灯举过头顶。我在装满木头家具的马车上站起身的   一瞬,看见了倾斜的房顶,和房顶后面几乎挂在树梢的北斗星。

  我们被一个一个数着接下了车。

  “一共几个?

  “六个。”后父答应。

06

  门口拥了许多人,我们夹在中间跟随那盏灯走进屋子。屋里还   有一盏灯,放在靠里墙的柜子上,灯苗细细的。炕上坐着一排老年人,笑嘻嘻地迎着我们。已经没有坐人的地方,我们全站在柜子旁。有人让开炕沿让母亲坐,母亲推辞了两句,坐上炕去。

  “这是你张大爷,叫。这是李二奶奶。”

  “这是冯大妈。这是韩四爹。”

  满屋子烟和人影,那个日后我们叫父亲的男人一手端灯,挨个让我们认坐在炕上的那些人,我小声地叫着,只听见他们很亲热的答应声,一个也没认清。

  

清点人数

07

  不知黄沙梁已经死掉多少人。如果有时间,可以数数村庄周围的坟堆。

  我会数着数着把一切忘记。我会数错。漏掉蒿草拥掩的那一座,漏掉坟头塌陷已经被风刮平的那一个。把相似的散布零乱的坟堆数重。

  我不可能走到每个角落。

  死亡却遍布每一寸土。

  我会遇到多年前去世的一个亲人的坟墓,墓碑歪斜,雨水冲净上面的字迹。我会遇到他(她)伸露在外的一截腿骨,洁白坚硬,但我认不出它。

  他们活着时我还没有出生。有关我的消息杳无音信。

  他们在这块土地上说话和走动。偶尔一脚埃尘。

08

  我飘升起来。

  如今我还记得我在空中飘浮的漫长情景。下面是荒野、村庄、匆忙走动的人和牲畜。我漫长地飘游着。全是黑夜。望见的一切都令我担心。一声喊叫、一个不大的响动都会使我惊颤。

  而一场一场的风却没有把我刮离这片天空。

  我还记得那时望见的树木和人,弯弯地绕过一些东西又绕过一些东西伸向远处的那条路。

  最后我落到谁身上被她带回家里。

  以后全是早晨。一个挨一个早晨。我睁开眼,看见的并不比那时更多,太阳出来,一粒尘埃落定。

  天黑前我会找到一大群孩子。男孩,女孩。都学会了走,我给每人一盒火柴、一大把蜡烛,让他们四散了去,走到村庄周围的角角落落。

09

  “记住,在每个坟墓上,插一烛蜡,点着。”

  天很快黑了,我站在高高的房顶上。

  “谁家都别点灯。”

  “把烟头灭了。灶里的火用灰蒙住。”

  死亡发出的光,星星点点地围绕着村子。

  那个夜晚将异常安静。我像清数家产一样清数死掉的人。

  那群孩子已回到家中。

  数不清的柴禾,已化为灰烬。

  我数清一个村庄的死亡,也就清楚了所有的生。

  所有的生者将会安静。

  最远的烛光开始含糊不清。

  当我数到几百、上干。

  村里只有几十个活着的人。

  他们悄无声息,仿佛和死亡连为一体。

  但这不是全部的真实。

10

  在我的死亡名单中,可能已经数上暗中抽烟的那个人,数上野地中偎火过夜的那个人,数上没回来的那个孩子,他拿着一大把蜡烛,没找到一座坟墓,天黑后他把所有蜡烛点着,举在手中。

  活着的人是有数的,他们有户口。

  在黄沙梁那个破旧的牛皮纸封面已经发黑脏兮兮的户口簿里,我们一家人的姓名、男女、籍贯、出生年月日还完好无缺地挂在那里。

  户口簿用那个年代的厚白草纸订的,边缘已经发毛。在黄沙梁时我从没见过这个户口簿。我们家在黄沙梁新增了两口人:我最小的弟弟和妹妹。都是父亲亲自来上的户。我原想我们家的户口应该早被销掉了,那页纸早被撕了,没想它竟在,被我翻到了。

11

  户口登记从父亲开始,下面是母亲——在父亲顶上被划掉的一行里,是已亡故的我未曾见过的那个奶奶的名字,她叫王秀兰。我头一次知道这个名字。那时只听说后父有一个老母亲,在我们搬来的前一年去世了。却一直不知道名字。

  接下来是我大哥、我、我的弟弟妹妹,从大排到小,一共九口人。都二十年了,它竟还挂在这里,没有被画掉,也没被打一个大叉,只在最后空出的本该填写我们家新增儿媳子孙姓名的空栏处,写了“已迁走”三个字。迁到哪去了,没有注明。

  黄沙梁对一户人家的文字记载到此为止。

  

一村懒人

12

  在外面时我老担心这个村庄会变得面目全非。我在迅速变化的世界里四处谋生。每当一片旧屋拆毁,一群新楼拔地而起,我都会担心地想到黄沙梁。它是否也在变成这样呢。他们把我熟悉的那条渠填掉,把我认识的那堵墙推倒,拆掉那些土房子。

  如果这样,黄沙梁便永远消失了。它彻底埋在一个人心里。这个人将在不久的年月离去,携带一个村庄的全部记忆。从今往后,一千年一万年,谁都不会再找到它。

  活着的人,可能一直在害伯那些离去的人们再转头回来,认出他们手中这把锨、脚下这条路,认出这间房子,这片天空这块地。他们改变世界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曾经在这个世界生存过的那些人,再找回不到这里。

13

  黄沙梁是人们不想要的一个地方,村里人早对它失望了,几十年来没盖一间新房子,没砌半堵新墙。人们早就想扔掉它到别处去生活。这个村庄因此幸运而完整地保存着以前的样子。没有一点人为变故,只有岁月风雨对它的消磨——几乎所有的墙,都泥皮脱落。我离开时它们已斑驳地开始脱落,如今终于脱落光,露出土块的干打垒的青褐墙体。没有谁往这些墙壁上再抹过一把泥。

  这是一村庄懒人。

  他们不在乎这个地方了。

  那条不知修于何年从没淌过水的大渠,也从来没碍过谁的事,所以留存下来。只是谁家做泥活用土时,到渠沿上拉一车,留下一个坑。好在这些年很少有人家动过泥土。人已懒得收拾,所有地方都被眼看惯、脚走顺、手摸熟。

14

连那段坑洼路,也被人走顺惯。路上还是二十年前我离开时的那几个坑和坎。每次牛车的一个轱辘轧过那个坎时,车身猛地朝一边倾一下,辗过那个坑时,又猛地朝另一边歪一下。我那时曾想过把这段路整平,很简单的事,随手几锨,把坎挖掉,土垫到一边的坑里,路便平展展了。可是每次走过去我便懒得动了。大概村里人跟我一样,早习惯了这么一倾一歪,没这两下生活也就太平顺了。这段路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它用坑坎逗人玩。牛有时也逗人玩,经过坑坎路段时,故意猛走几步,让车倾歪得更厉害些。坐在车上打盹的人被摇醒。并排坐着的两个人会肩撞肩头碰头。没绑牢实的草会掉下一捆。有时会把车弄翻,人摔出好远,玩笑开过头了,人恼火了,从地上爬起来,骂几声路,打两鞭牛,一身一脸的土。路上顿时响起一阵笑语哞叫。前前后后的车会停住,人走过来,笑话着赶车人,帮着把翻了的车扶起来,东西装好。

15

  如果路上再没有车,空荡荡的。一个人在远路上翻了车,东西很沉,其他人从另外的路上走了。这人只有坐在路边等,一直等到天黑,还没有人,只好自己动手,把车卸了,用劲翻过空车,一件一件往上装东西,搬不上去的,忍痛扔掉。这时天更黑了,人没劲地赶着车,心里坎坎坷坷的,人、牛、路都顿觉无趣。

  草长在墙根,长在院子里、门边上,长在屋顶和墙缝……这些东西不妨碍他们了。他们挨近一棵草生活,许多年前却不是这样的。

  那时家家户户有一个大院子,用土墙或篱笆围着。门前是菜地,屋后是树和圈棚,也都高高低低围拢着。谁家院子里长了草,会被笑话的。现在,几乎所有院子都不存在。院墙早已破损,门前的菜地荒凉着,只剩下房子孤零零立在那里。

16

因为没有了围墙,以前作为院子的这块与相邻的路和荒野便没有区别。草涌进来,荒野和家园连成一片,人再不用锨铲它们。草成了家人中的一个,人也是草丛中的一棵。雨水多的年成村子淹没在荒草里,艾蒿盖地,芦苇没房。人出没草中,离远了便分不清草在动还是人在动。干旱年成村子光秃秃的,堆着些没泥皮的土房子。模样古怪的人和牲畜走走停停。

  更多年成半旱不旱,草木和人,死不了也活不旺势。人都靠路边走,茸拉着头,意思不大地过去一日又一日。草大多聚到背阴处,费劲地长几片叶,开几朵花儿,最后勉强结几拉籽。

  草的生长不会惊噪人。除非刮风。草籽落地时顶多吵醒一只昆虫最后的秋梦。或者碰伤一只蚂蚁的细长后腿。

17

  或许落不到地上。一些草籽落到羊身上,一些落在鸟的羽毛上,落在人的鞋坑和衣帽上,被带到很远,有水的地方。

  在春天,羊摇摇屁股,鸟扇扇翅,人抖抖衣服,都会有草籽落地。你无意中便将一颗草籽从秋带到春。无意的一个动作,又将它播洒在所经之地。

  有的草籽在你身上的隐蔽处,一藏多年。其间干旱和其他原因,这种草在大地上灭绝,枝被牛羊吃掉,火烧掉。根被人挖掉,虫毁掉。种子腐烂掉。春天和雨水重新降临时,大地上已没有发芽的种子。春天空空来临。你走过不再泛绿的潮湿大地,你觉得身上痒痒,禁不住抖抖身子——无论你是一条狗、一只羊、一匹马、一只鸡、一个人、一只老鼠,你都成为大地春天唯一的救星。

18

  有时草籽在羊身上的厚厚绒毛中发芽,春天的一场雨后,羊身上会迅速泛青发绿,藏在羊毛中的各种草籽,凭着羊毛中的水分、温度和养分,很快伸出一枝一枝的绿芽子。这时羊变得急躁,无由地奔跑、叫、打滚、往树上墙上蹭。草根扎不透羊皮,便使劲沿着毛根四处延伸,把羊弄得痒痒的。伸不了多久便没了水分。太阳晒干羊毛时,所有的草便死了。如果连下几场雨,从野外归来的羊群,便像一片移动的绿草地。

  人的生死却会惊动草。满院子草木返青的时候,这个家里的人死亡或出生,都会招来更多人。那时许多草会被踩死,被油腻滚烫的洗锅水浇死,被热炉灰蒙死。草不会拔腿跑开,只能把生命退回到根部,把孕育已久的花期再推迟一季。

19

  那是一个人落地的回声,比一粒草籽坠落更重大和无奈。一个村庄里只有有数的一些人,无法跟遍地数不清的草木相比——一种草或许能数清自己。一株草的死亡或许引起遍地草木的哀悼和哭泣。我们听不到。人淹没在人的欢乐和悲苦中。无论生和死。一个人的落地都会惊动其他人。

  一个人死了,其他人得帮衬着哭两声,烧几页纸、送条黑障子。一个人出生了,其他人也要陪伴着笑几下,送点红绸子、花衣服。

  生死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事。在村里,这种看似礼节性的往来实则是一种谝工。我死的时候你帮忙挖坑了,你死了我的子孙会去帮你抬棺木。大家都要死是不是。或者你出生时我去贺喜了,我去世时你就要来奔丧。这笔账你忘了别人会为你记住。

  

成长

20

  我一直记得我去过沙沟沿上一户人家的房子,好像因为一件什么事,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住了他家的房子,又矮又小,屋檐低低的似乎伸手就能摸到。院子里拴着条大黄狗,叫声怪怪的,直往人身上扑。他的几个儿子的面容,现在一个也想不清楚。我的记忆把他们丢掉了。浮现出来的只是一个个模糊的人影,没有脸,没有明确的外形,只是一些人影在动。一个人拉住了狗,狗我记清楚了,黄色的,怪怪叫着。我靠着墙根走过去。墙好像砌得不直,有点扭,西边的墙头朝外偏。

  “进来呗,看啥哩。”

  我推开门把头伸进去,屋子里黑黑的,啥也看不清,也不清楚门口处有没有坑,从屋顶的小天窗透进一柱光,直落到地上。

21

  顺着话音我看见坐在炕上的一些人,有四五个,或许多一些。他们在玩牌,或者在聊天。我进去站在土炕边,感觉他们远远的,看不太清。屋子里一股煮猪食的熟草味。我闻不习惯。现在想起那种味道还是不习惯。我们家也天天煮猪草,是在屋旁的小房子里煮。小房子的侧墙有个大窗户,正对猪圈,煮猪食时猪哼哼地叫着,三四头排成一队,鼻子全对着窗户,一股股的熟草味全被它们吸了去。这户人家只有里外两间小房子,做饭、煮猪食都在一个灶上,所有味道混在一屋子。我不习惯地站着,好像说了件什么事。他们依旧打牌或者聊天。我等着答复。屋子里渐渐亮堂了。好像太阳从哪个墙角出来,他们家的天开始亮了。我看清油黑的墙上挂着的绳、镰刀、筐、钉在墙上的木头撅子。

22

我记忆最深的是他家的屋顶,可能是太低的缘故,它在那个时刻压抑了我。时常在有意无意间,我想起那个房顶,椽子细细的,也不直,一根歪扭的根本不能当梁的胡杨木,横担在中间。屋顶随着木梁的弯曲一高一低。那些细木棍,没来得及长粗就勉强地当了椽子。被屋顶压得弯弯的,但还勉强地撑着。

  我始终没看清坐在炕上的人,或许看清了,没记住。屋顶太低,他们坐着打牌或聊天。我站在地上,歪扭的木梁正好横在我头顶上,似乎我再长高一点,头就能碰上。我见过许多大人的头,被门框或屋梁碰伤,在那些低矮的房舍和圈棚里,大人们低着头走动或干活,还是不小心碰着,头上起着青疙瘩,流着血……

23

  整个少年时期,我被什么东西压抑了,没有长高。好像我一直害伯生长,担心我的头顶上面再没有空地方。我走路低着头,略弯着腰,像个小老头一样,心事重重地走过我的少年岁月。一直到二十岁,我才长到一米六的个头。离开黄沙梁后,我又长了十二公分。是在不断的游荡中长的。我就这样长成了。这种成长是在哪一天突然停止了。因为什么停止了,我都无法知道。

  

大树根

24

  我们家猪圈全是用树根垒的。几百个树根,一个挨一个垒成一人高的树根墙。有榆树根、胡杨树根、沙枣树根,全是我们从村子周围的荒滩上挖来的。

  我们搬到黄沙梁时,村外的荒野上只剩几棵粗大的歪榆树。生长最多的是红柳、铃铛刺、碱蒿之类的灌木,当中不时看到大大小小的干死树根。我们挖树根烧火,烧不掉的码起来垒成猪圈羊圈。大部分树根底部已腐,露在外面的树桩也已干枯,两头便能砸下来。也有的树根坚硬结实,根系紧扣大地,头碰上去发出沉闷深远的回响,那是从树根扎入的土地深处传来的声响,让人震惊,握着头站在野滩上发愣。

25

  我们在野外挖过一棵巨大无比的树根。树用斧头砍掉的,树桩高出地面有一米,我们兄弟三个手拉手也没把这个树桩围住。

  这么大一棵树让谁砍去了。在村里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粗大的木头,它不可能被藏起来。它躺在地上也有一人高。这样巨大的东西不会轻易消失,或许它被剖开劈碎,一小块一小块分散在哪个院子里。或许流落到别处。或许,它就在黄沙梁某个阴沟荒地里,一年年地腐朽成土,我们已经认不出它。

  那天我们赶牛车到荒野上砍柴,近处的柴被人砍光了,我们赶车往远处走。远处看上去柴很多,红柳、梭梭一连片。走近了才发现一样稀稀拉拉,东一棵西一棵,我们再往前走,结果就碰见这个大树根。停下来端详半天,都有点不敢相信,还有这么大的一个树根。

26

  老大从车上取下头,抡圆了朝树根砸去,头被弹回来,脚下的地一阵颤动,从树根深处传来的巨大响声震惊了我们,像三个矮树桩一样呆立在那里。那响声太可怕了。野滩再没有人,也没一丝其他声音,村庄远远地蹲着,像个不敢出头露面的小动物。我们呆站着,直到脚下的地不再颤动,那响声原回到树根深处。

  老三说:“大哥,我们不挖这个根了,砍些红柳回家吧。”

  “不挖就让别人挖走了。”老大说。

  “要不留个人看着,回家喊父亲去。”老三说。

  老二没有说话。他觉得认识这棵树。在哪见过。整个树身葱笼巨大地立在空气中,枝枝桠桠他都异常熟悉,好像自己在这棵大树的某个枝桠上生活过。树干上的那个洞,树梢上的鸟窝,春天时向南的那些枝条最早吐出绿芽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27

他还记得伸展在地下的庞杂根须,向东、向西、向南各展开一条粗大主根,倾斜着扎向土地深处。众多毛根交织在四周。他觉得自己在这棵树的根下枝上都生活过,留下那么多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往事。他还记得向西那支主根下面一条幽深暗河,水哗哗啦啦冲打着根须,从暗处流向更暗处。那已是离主干很远的地方了。根扎得那么深远似乎不仅仅为了吸收水分。根在伸展中逐渐有了意识,它自己朝深远处去了。当一条主根朝地深处扎去时,它的躯干上的一个壮枝,也开始向天高处伸展。它们在最高和最深处,遇见彼此。

  现在这棵大树的躯干被砍掉了,像个没头的人。根留在土地中,它无法预知大地上的事情。一棵树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了千百年后,一群一群的人开始来到这里谋生。

28

  大地像繁衍草木一样开始繁衍人。

  一根大树的躯干和根,从此作为对人用途各异的两种木头流落人世。不知码在猪圈墙上的那截秃根,还能否认出担在牛圈棚上皮剥光枝杈砍净的那段躯干呢。

  兄弟三个开始挖那棵大树根。

  老大挖过很多树根,也同样用头砸过很多树根,他认为不要紧,没啥害怕的,那只是木头发出的声音。木头空了,就发出空洞的响声。木头坚实,响声也就实沉。老二也挖过很多树根,还一个人挖过很多大树根,他没有吭声。只有老三对树根发出的声音感到陌生,有点害怕。

  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有些声音会渐渐熟悉,却再无法听懂。一根木头第一次对我们发声时,我们不认为那是木头的声音。

29

是什么东西在说话。我们惊恐、震颤、屏息倾听。那一刻我们有可能听懂。后来这种声音一而再地响起时,我们终于认定那只是一根木头发出的声音,就像一个人挨打了会喊叫。

  从那时起这件事物的门便对我们永远关闭。

  我小的时候乘它们不留意,进入过许多事物的门。现在我站在外面,听人们喧哗与吵闹,一世界的门外汉啊。一件事物的门,可能只对人敞开一次。这个人成了这件事物真相的唯一见识者,以后人们只能通过他的转述认识这件事物。而真相是无法转述的。人们通过转述者看见的只是转述本身。那已是另一件事物了。

  如今认识一件事物越来越不容易。所有事物暴露无遗。而进入这些事物的门,却完全地关闭了。甚至人们已经不知道每件事物都有一扇自己的,有可能被人偶然进入的门。人以为自己的嘴便是万物之门,什么都可以被说出来。

30

  我那时候有幸进入一些事物,我想说出它们,说出的却是另外一些东西。就像我写了这么多,离我最初想写的东西越来越远了。

  兄弟三个围着树根往下挖土,土得扔远点。得挖一个很大的坑。不断碰到一些毛根,挥斧头砍断,然后再往下挖,挖到一米深了,主根还没出现。老大抡起头又要砸树根,想从土地的颤动中辨认主根朝哪个方向延伸。老二拦住了他,用铁锹在东、西、南边各挖了一锨,兄弟三个照着标记挖下去,三条粗大主根赫然暴露出来。

  接下来的活好玩又累人,把主根周围底下的土全挖空,把遇到的支根全砍断,剩下三个主根,像巨爪一样紧抓住地。我们停下来喘会儿气,喝口水啃点馍馍。已经半下午,我们挖这个根把大半天时光耗去了。

31

  砍主根时又听到那种吓人的声音,从土地深远处传上来,持续很久后慢慢消失。挥斧子的手愕然停住,不敢再砍下去。

  “砍吧,没事。”大哥说。

  响声又一次从地深处传上来。头顶的空气也在颤动。仿佛早被人砍走的那棵大树在空气中使劲晃动。可能天空有记忆。一棵大树的影子,完完整整保存在树根之上的无垠天空。我们的砍伐声再一次触动天空对一棵参天大树的无限念记。从地面,到高远云层,整个天空满满当当地浮现出一棵树,天空在用我们不清楚的方式念记天空下消失的每一样事物。

  大地也有记忆。大地一直在深埋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一直像一种动物一样在大地上挖掘。我们挖出最多的是埋在土里的死人,他们剩下骷髅、几根骨头,那是我们自己的树根。我们一挖出来就赶紧好好地原埋进土里。我们害怕看见它。

32

  树根拉回家后扔在了房后头。原以为弄了个大东西回来,喜滋滋的。结果什么用处都没有。烧火劈不开。放在院子又占地方,就扔在房后头。

  搬家那天其他东西都装上车,父亲端详着大树根,过去蹬了一脚,没动弹。

  “唉,扔掉算了,车装不下了。”父亲嘟囔着。

  其实我们早就把它扔掉了。

  “谁要这个树根,谁要了拿去。”父亲喊叫了一句。周围没人应。

  “谁要这个树根?”父亲又喊叫了一句,周围来帮忙的、看热闹的人全笑起来。我们愣了一下,也全笑起来。

  还想补充一些。挖那个大树根耗掉了我们兄弟三个不少力气。如果我们以后没干成别的什么大事,那是因为我们在一棵大树根上耗掉了太多力气。

33

  砍断那三个檩子般粗的主根要费多大劲,就不说了。最艰难的是把树根从坑里弄出来装到车上。活是这样完成的:把车卸了,一根绳绑在树根上,让牛在上面拉,我们在坑里推,滚动一点,拿木块垫住,缓一阵,再往上滚一点,再堰住缓口气。直折腾到人牛都没有力气了才把树根请出坑。往车上装稍省劲些,车头扬起来,车尾着地,把树根往车上滚,上去一点,把车头压下来,树根就到车上了。

  树根一装上去车就嘎巴巴响,一块车厢板压断了。好在车轱辘没压扁。

  再补充几句,树根挖走后地上留下一个大深坑。走出很远了我还回头看见那个大深坑。以后很多年我经常想起那个大深坑。

  至于那个大树根,已经不见了。我问冯三谁拿走了。冯三说不知道。问房后面的陈三元,说好像早些年还在哩。后来就不见了。我在村里转了一圈,留心在人家院子扫了几眼,也没看见。

  后来在邻近几个村子也找了,仍旧没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