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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一个人的村庄】05
作者: 蓝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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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6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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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特别有意思的文。仅供习读,如侵联删。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4-24 11:19:59
更新时间2024-04-24 16:3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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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空气中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01

  那一年,一个叫唐八的人出世,天空落了一夜土,许多东西变得重起来:房顶,绳子,牛车,灯。

  我早醒了一阵,天还没亮。父亲说,好睡眠是一根长绳子,能把黑夜完全捆住。那个晚上我的睡眠又短了一截子。

  我又一次看见天是怎么亮的。我睁大眼睛,一场黑风从眼前慢慢刮过去,接着一场白风徐徐吹来。让人睡着和醒来的,是两种不同颜色的风。我回想起谁说过的这句话。这个村子的每个角落里都藏着一句话,每当我感受到一种东西,很快,空气中便会冒出一句话,把我的感受全概括了。

  这时空气微微波动了一下,极轻微的一下,不像是鸟扇了扇翅膀、房边渠沟里一个水泡破了、有人梦中长叹一口气。我感到空气中突然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因为多了一个人,这片天地间的空气重新分配了一次。

02

  如果在梦中,我不会觉察到这些。我的睡眠稍长一点,我便错过了一个人的出世。

  梦见的人不呼吸我们的空气。我听见谁说过这句话,也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从梦中醒来,一句话在枕旁等着我。

  我静静躺着,天空在落土。我想听见另一句。许多东西变得重起来。我躺了一大阵子,公鸡叫了,驴叫了,狗叫了。我感觉到的一个人的出生始终没被说出来。

  可能出生一个人这样平常的小事,从来没必要花费一句话去说。鸡叫一声就够了。驴叫一声,狗再叫一声,就够够的了。

  可是那一天,村里像过年一样迎接了一个人的出生。一大早鞭炮从村南头一直响到村北头。我出门撒尿,看见两个人在路旁拉鞭炮,从村南开始,一棵树一棵树地用鞭炮连起来,像一根红绳子穿过村子,拉到村北头了还余出一截子。接连不断的鞭炮声把狗吓得不敢出窝,树震得簌簌直落叶子。

03

  唐家生了七个女儿,终于等来了一个儿子。吃早饭时母亲说,今天别跑远了,有好吃的。

  多少年来这个村庄从没这样隆重地接迎一个人。唐家光羊宰了八只,院子里支了八只大锅,中午全村人被请去吃喝。每人带着自家的碗和筷子,房子里坐不下,站在院子,院子挤不下的站在路上,蹲在墙头上。狗在人中间蹿来蹿去,抢食人啃剩的骨头。鸡围着人脚转,等候人嘴里漏下的菜渣饭粒。那顿饭一直吃到天黑,看不见锅,看不见碗了人才渐渐散去。

  又过多少年(十三年或许八年,我记不清楚),也是在夜里,天快亮时,这个人悄然死去。空气依旧微微波动了一下,我没有醒来。

04

我在梦中进沙漠拉柴禾,白雪覆盖的沙丘清清楚楚,我能看见很远处隔着无数个沙丘之外的一片片柴禾,看清那些梭梭的铁青枝干和叶子,我的牛车一瞬间到了那里。

  那时我已经知道梦中的活不磨损农具,梦中丢掉的东西天亮前全都完好无损回到家里。梦中的牛也不耗费力气。我一车一车往家里拉柴禾,梦中我知道沙漠里的柴禾不多了,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要翻过无数个沙包。

  我醒来的一刻感到吸进嘴里的气多了一些,天开始变亮,我长大了,需要更多一点的空气,更稠一些的阳光,谁把它们及时地给予了我。我知道在我的梦中一个人已经停止呼吸,这片天地间的空气又重新分配了一次。

05

  我静静躺着,村子也静静的。我想再等一阵,就能听见哭喊声,那是多少年前那一场热闹喜庆的回声,它早早地转返回来,就像是刚刚过去的事,人们都还没离开。

  在这地方人咳嗽一声,牛哞一声,狗吠虫鸣,都能听见来自远方的清晰回声。每个人,每件事物,都会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缓缓伸长,伸到看不见的遥远处,再慢慢返回到自己脚跟。

  可是那个早晨,我没等到该有的那一片哭声。我出去放牛又回来,村子里依旧像往常一样安静。

  天快黑时母亲告诉我,唐家的傻儿子昨晚上死了,唐家人也没吭声,悄悄拉出去埋了。

  

一场叫刘二的风

06

  树挡日头墙挡风。墙是风不熟悉的一种东西。墙经常绊住风的腿,风打个趟超,跟跄着穿过村子。比大地还古老的风,经常绊倒在只有几十个年头的土墙根。

  风也经常推倒墙。

  我们盖房子打好墙后,总要先放一阵,不忙着上顶,人离得远远的,让风去吹。等东风西风全刮过,人才敢放心大胆站在墙根。那时的墙,就可以一立多年,让几代人住在中间。

  我们最害怕新盖的房子新垒的墙。新墙没有根,就像村里新来的那些人,看他们跟我们一样在村里走、说话、干活,其实他们脚底下不稳,一看就是外来的生人,走一步看一眼路,东张西望,不刮风都摇晃。

07

不像我们,在这个地方住久了,脚下都生了根——这一脚踩在多少年前的一脚上,又实在又稳,多少年前的一只脚印已经扎入土地两米深,我们踏平的坎、踩出的坑,落到地上的唾沫和头发——是我们早年失去的东西为我们在土地中悄悄扎下了根。

  墙也一样,墙从地上站起的那一刻起,墙的下半截子便开始一寸一寸扎入土地,成为墙的根。墙会一年年变矮。你别小看一堵半米高的老土墙,它两米高的大半截子已经扎入土中。到了这个时候它就再不会倒。狗一蹿从它上面跃过去,人一叉腿跨过去。谁都可以站在它头顶了,但是没有谁能到这它的深。

08

  一堵老墙和一个老人一样,在村里拥有自己的声誉和地位。如果一堵老墙要倒了,墙身明显地西斜,谁都说这堵墙站不到明天了。人往墙根两米远处用黑灰溜一条线,站在线外边远远地看,没有谁会动手把它推倒。墙啥时候倒是墙的事情。墙直着身子站累了,想斜站一阵也不一定。即使墙真要倒了,一堵墙最后的挣扎和坚持我们也不得干涉。就像一个人快要死了,我们也只能静静站在旁边,等死亡按照它自己的时辰和方式缓缓降临。我们不能因为这个人反正要死了,推他一把,照头给一棒子。

09

  我见过一堵向西斜的墙,硬是让西风顶住,不让它朝西倒下去。一棵朝东歪的树,东风硬把树头折卷向西,树身弯折了三次,最后累死了。西风和东风在大地上比本事。西风过来推倒一堵墙,刮歪几棵树。东风过去掀翻一座房顶,吹散几垛草。西风东风都没把这个村庄当一回事,我们也没当一回事。西风东风都刮过去了,黄沙梁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变成这个样子——每一棵树都是一场风,每一个人都是一场风,每堵墙都是一场风,每条狗每只蚂蚁都是一场风。在这一场场永远刮不出去、刮不到天上、无人经历的弱小微风中,有一场叫刘二的风,已经刮了三十多年了。

  

只有故土

10

  我熟悉你褐黄深厚的壤土,略带碱味的水和干燥温馨的空气,熟悉你天空的每一朵云,夜夜挂在头顶的那几颗星星。我熟悉你沟梁起伏的田野上的每一样生物,傍晚袅袅的炊烟中人说话的声音、牛哞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在黄沙梁,我夕阳一样熄灭的目光会在第二天早晨,重新照亮村子。散落尘间的音容笑貌是一粒粒的种子。当我消失,我又回到你一年一度、生生不息的轮回中,回到你最初的充满幻想与欢喜的孕育中。回啊,如果有第二次,如果真有第二次,我还从你这里开始——像再长出麦子和玉米,再结出苹果和草籽,再开放兰花和月季一样,让你再生出我。

  我的故乡母亲啊,当我在生命的远方消失,我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回到你这里——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

  

一个人回来

11

  我突然出现在村子中间的马路上,晕晕乎乎,仿佛我一直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年,这一刻突然看见一个长大的、正在老掉的自己,站在马路上,一副茫然样子。

  村子少了许多东西,光秃秃的,有点不太像黄沙梁。天空也像少了许多东西,空空荡荡。我顺着马路一边往北走,走过一院拆掉的破房子,站下来看了看,是孟照家的房子,不知他们搬哪去了。太阳就要落地了,还有半房高。这时的太阳就像与我年龄相仿的一个人,面对面站着,手伸过去,能和平射过来的夕阳亲热相握。许多年前我握住过这里的缕缕阳光。我知道每天每天的太阳,从哪几株芦草间升起,又从哪一棵榆树旁落下去。

12

  空气中黄黄的满是尘土。

  一个人早年跺起的尘土,在他回来时开始慢慢往下落,落在脚下和身上。没碰见一条狗。也没听见狗叫。也没有人喊人的声音。仿佛一天突然停住。我觉得头有点重,头上像落了许多土。

  应该有一个东西出来迎迎我。哪怕一只鸡、一头驴。可是没有。只有尘土慢慢往下落。太阳落在村外荒野,像一张远走他乡的脸蓦然回转。我被它望得有些伤感。在这样一个黄昏里,我想一个人回来,和一粒尘土落下,是一样大小的事情。

  我记得这条路一直穿过村子通到北边的荒野里。马路将村子分成大致对称的两长溜子,站在沙梁上看黄沙梁村像一只展开双翅的鸟,随时都可能飞掉。那时候我夜夜梦见自己在村子上空飞。我知道村里的许多人会在梦里飞。我在空中经常遇见他们,脸朝下,叉着腿,脚上穿着布鞋。能看清鞋底的泥巴和土,看见磨烂的鞋帮、从鞋尖破洞里露出的大拇指。

13

  一到晚上夜空就显得拥挤,地上稀疏地摆着些房子。我们飞起时从没把房子驮到天上去。在天上我们没有房子,所以飞来飞去都原落到村庄里。我知道房子有时在它自己的梦中飞往别处,一样没带上我们。那时一村人在睡梦中,房子飘然而去。一户一户的人,裸躺在地上,星光洒在脸上。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突然醒来,站起身,惊讶地望着没有一间房子的黄沙梁。

  后来一些新来的人家在沙沟沿盖了一溜矮房子,村子的模样便变成一把镰刀状。路依旧直穿过村子,不知村里人会不会在梦中飞了。我依旧夜夜盘飞在星空,底下是一片一片的荒芜田地。

14

  谁家的牛圈盖在了路上,把路挤弯了。圈墙是新垒的,又高又显眼。看不见里面的牲口,圈棚很大,伸出墙头的椽子还白生生的,没经过多少日晒雨淋。绕过圈棚这段路也没踏瓷实,满是浮土。我花了好几分钟,才绕过去,一拐过墙角,一条向北的村道出现在眼前,一下我全认出来了——这就是在我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那条村路。事隔二十年,我依旧能指出路两旁每户人家的房子,说出他们每个人的样子。我的整个少年、青年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小冉的摩托车把我扔到村子里便回去了,他说过两天来接我,我不清楚过两天到底是几天,待要问时,路上只剩下一溜子尘土。

15

  我的头有点晕。中午在老沙湾棉加厂喝了不少酒。小冉是棉加厂会计,他和厂长曾孝义招待了我。吃的是这一带有名的大盘鸡、大盘鱼。

  小饭馆孤零零地立在棉加厂院外的盐碱滩上,也没个店名,饭厅是一小间矮土房子,人进去头离房顶不足半尺,黑油油的碱蒿子围在四周。五年前,曾孝义和他的同乡们在这片荒滩上建起了棉花加工厂。他是这一带有名的“一把手”,他的另一把手建厂时喂机器了。他用剩下的一只左手和我握手,用左手吃菜、划拳、端酒杯,似乎绰绰有余。

  在我三十岁左右的十几年里,老沙湾是我去得最多的一个地方。每次我走到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住,再不朝前走一步。我的好几个朋友住在这个村庄里。我经常骑摩托车跑几十公里路到老沙湾喝酒,一喝一整天,晚上晕晕乎乎睡过去,第二天醒了接着再喝。

16

  每次喝了酒我都要爬到村子北边的沙梁上,远远地望一阵黄沙梁。从这道沙梁上能隐约看见荒野那边的黄沙梁村,那一片矮矮的跟草一般高的土房子,只露出点房顶。天气好时能看见村子上头冒几缕炊烟,像几根枯草似的,弱弱地摇一阵又不见了。看见炊烟我便放心了,说明黄沙梁还在喘气。一个村庄要是很久不冒一股烟,就有可能死掉了。

  我见过几个已经死掉的村庄,啥也没有了,只剩几堵断墙,被风吹得光溜溜,像骨头似的。在一个断墙上还立着一截烟囱,从远处看就像墙上站着一个人。我在这堵墙边站了一阵,墙上的烟道还好好的。我想点一把火,让这个烟囱再冒一股子烟,转了一圈,连一把干草都找不见。啥也没有了。

17

这个死掉的村子在黄沙梁西边的荒野里。没人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在黄沙梁时我经常梦见那地方,我被人追着追着一下飞起来,有时落到那些断墙上。地上全是月光,厚厚的像一层一层的锈,我跳下去,月光能没到腰部。有时那地方出现一大片房子,一间连一间,我无意中迈脚进去,推开一扇门,再推开一扇门,越走越深,越走越害伯,我想逃出去飞掉,一伸手臂就碰到房顶。房顶上木头纵横交错,像树根一样。

  我们正喝着酒,进来一群浑身沾满棉花的人。小饭店没有窗户,他们一个接一个进来时,像风中的门一开一合,小饭馆里一下一下地黑了七八次。他们围着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盘鸡,两瓶沙湾特曲。

  “今年棉花卖得咋样?”曾孝义和那些人很熟悉地打着招呼。

18

  “嗯,行哩。比去年要好一些。”

  “钱拿上没有?”

  “拿上了。”

  “那就好好喝一场再回去。”

  我低着头听他们说话。那些人全盯着我看。

  “你是刘二吧?”其中一个声音不大地说了一句。

  “我是陈三元,住在你们家房后面。我一进门就认出你了,大模样没变,就是头发掉了些。”

  他笑嘻嘻地望着我,那样子就像找到了他们丢失多年的家畜。我不敢否认,只好老老实实承认。端酒过去挨个跟他们碰了一杯,随口问了几句村子里的事。

19

  他们全是黄沙梁人。一进门我就认出了他们,只是忘了名字,不知该怎么称呼。以前我知道黄沙梁所有东西的名字,我能一个一个地叫出它们。我还给许多没有名字的东西起名字,自己一个人叫,也不管它们是否答应。后来我几乎忘记了所有东西的名字。出现在记忆中的只是那些事物本身,活生生的,我把它们的名字丢掉了,却异乎寻常地更熟悉和认识它们。那时候,我还不懂得说出没有名字的东西,它们只是我一个人的。

  “刘二,跟我们回去看看吧。你都二十来年没回过黄沙梁了。搬走了也是你的老家嘛。”

20

  “你爹早些年还经常赶马车去。”

  “你大哥也经常去。”

  那些黄沙梁人吃饱喝足了临走时又对我说:

  “你们家房子都让冯三住坏了。门楼去年秋天让猪拱倒了。房子就剩下一间,另两间早几年就塌掉了。”

  他们无意间的这几句话让我心里猛地一紧。酒全涌到了头上。

  “小冉,你送我到黄沙梁。我要去看看我们家房子。”那些人走了之后我再没兴致喝酒,身体的某个地方突然不行了,像一堵墙倒塌下来。

  

走近黄沙梁

21

  我一直在找一个机会回来,二十年前,当我坐在装满旧家具和柴禾木头的拖拉机上,看着黄沙梁村一摇一晃远去时,我就想到了我还会回来。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小村庄对我的一生有多大意义。它像做一件泥活一样完成了我。在我像一团泥巴可以捏来塑去的那时,它把我顺手往模子里一扔,随意捣揉一番,一块叫刘二的土块便成形了。在那一刻,我还有许多重塑的机会,如果它觉得不满意,可以揉扁,洒点水,重脱一次,再重脱一次。但我知道一个村庄不会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一个人身上,尽管一个人可以把一生时光耗费到村庄。可是现在不行了。土块已经变硬,成形。我再也无法成为另外一个人。甚至,无法再成为别的地方的人。尽管我以后去过许多地方,在另外的土地和人群中生活多年,它们最终没有改变我。

22

在我对许许多多的人生目标感到无望和淡漠时,我发现自己正一步步地走近这个叫黄沙梁的村子。

  我记得我们是在哗哗的落叶声里离开黄沙梁村。满天空飞着叶子,拖拉机辗起的一长溜尘土,像面大旗向东飘扬。我记住那场风的颜色,金黄金黄。记住那些树在风中弯曲的样子,这跟每年秋天的风没什么不同。每年秋天,我们都在一场一场的西风里,把田野上最后的一点粮食收回来,最后一片禾秆割倒,拉回家码上草垛,赶到头一场雪落下时,地里的活已全部干完,一年就算结束了。腾空的田野里除了放牲口、落雪,再没有人的事情。

  只是这一次,我们在这片田野上的活彻底干完了。我们扔下几十年的生活,不知将要搬去的那地方的风会怎样地吹乱我们。

23

  拖拉机刚一出村两个妹妹便哭了。母亲一声不吭。我侧躺在车厢的最后面,面朝着村子,一把干草遮在脸上,泪水禁不住流了出来。

  这是我们第二次搬家了。

  或许是第三次。母亲把我生在逃荒路上那一次我没有记忆,我也从没问过母亲我们从甘肃金塔到新疆乌鲁木齐的那段漫长路途中发生的事情,我相信迟早我会自己想起来,我那时经历的一切,都完整地深藏在我的记忆里。

  “火车一进新疆你就出生了,早产了三天,把一车厢人都忙搅坏了。幸亏你奶奶会接生,大伙让出一排座位,你父亲绷一面床单挡住人,你大哥才四岁,怯怯地站在边上看。”

  “进新疆时我们家四口人,你来了,又多了一口。”

24

  早年我听母亲说起过一次。我有心没心地听着,像听一件跟自己没关系的事情。母亲说的是她自己的记忆。我还不知道那时我一睁眼看见的、我在母亲腹中听见和感觉到的一切是什么样子。

  “你生得还算顺利,”母亲说,“可能火车轮子咣当咣当的响声让你烦了。你在肚子里动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你已经懂事了,啥都知道了。生你大哥时我没感到什么,生你弟弟妹妹时也没这种感觉。”

  “你爹在火车上给你起了名字,叫进疆子,意思是进新疆得子。”

  从我记事起村里人就叫我刘二,一直这样叫。家从老皇渠村搬到黄沙梁后还这样叫。他们叫我大哥刘大,叫我两个弟弟刘三、刘四。我知道如果我不离开黄沙梁,等我五十岁或六十岁时,他们就会叫我刘老二。

扔掉的路

25

  路像河道一样嵌在村子里,至少沉下去半米。我在的时候路和地面是平的,只有两道浅浅车辙。现在上面淤满塘土,似乎我们搬走后路上过去一些大东西、重东西。其实,我知道不会有比一个家、一个人的一生更重大的东西经过这地方。

  是人把路压下去了。

  路磨人时人也在磨损路。那些土被人和牲畜踩起,随风飘落到远处,也落到人头上脊背上。那些背柴人、背草的人、往回背粮食的人,不知道自己一辈子背回来最多的是路上的尘土。尤其下过雨,路上的泥被那些脚和蹄子带到各自的去处。这样路便越走越深,深到望不到两旁的东西,深到人走不出去,这一路人便消失了。

26

  另一条路出现在地上。另一些人和性口开始来来去去地走动。也是永远都走不远。走出去一里,原走回来一里。

  最终也会走得找不见。

  我看见过一条扔掉的路,像一条渠沟夹在旧庄子中间。沟里长满碱蒿子,我一下去就半个身子不见了。父亲说那是条走坏的路,扔掉七八十年了。我不知道是路先坏的还是旁边那些房子先破的。现在看来,似乎所有东西都不行了人才会被迫搬走。

27

  如果我在黄沙梁一直住下去,我一样会看到这个村里的一切最终破败到底:锨刃磨钝,镰刀变成一弯废铁,墙倒塌井水枯竭,木门和家具被虫蛀朽,虫老死,牲口仅剩下出气的力气。

  也许我看不到这些。一个村庄彻底破败之前,会有一大批人老死在村庄里。我会是其中的一个。一根锨把折断前就有人病死。一截麻绳磨细时就有人老死。我在黄沙梁还没活到一棵树长粗已经经历了五个人的死。那时全村三十二户,二百一十一口人,我十三岁,或许稍小些,但不是最小的。我在那时看见死亡一个人一个人向我这边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