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与悬铃木：误会的浪漫

1、当代爱情小说、电影里常有恋人在“法国梧桐”的荫蔽下漫步的场面，对近代以来的中国人来说，“法国”和“巴黎”代表的是摩登的新世纪，和激情的恋爱相结合，形成隐私和公共空间结合在一起的浪漫世界，具有生动的画面感并隐含着丰富的文化意蕴。奇妙的是，植物学家考证出来，诸如上海、南京等很多中国城市街道上的“法国梧桐”学名叫作“二球悬铃木”，是近代才引进到中国的，和唐宋元明清的诗人们看到的“梧桐”在植物分类学上来说并没有多大关系：原产地是中国、日本的梧桐是梧桐科的落叶乔木，它和同名为“桐”的所谓 “法国梧桐”以及油桐、泡桐都没有亲缘关系，可是普通人却因为它们在树干、枝叶上的类似而称之为“桐”。

2、最早是法国人把法国梧桐这种树带到上海法租界种植的，至今在上海淮海中路、衡山路能看到它们浓密的身姿，后来传播到全国许多大城市，如南京、武汉、杭州、青岛、西安、郑州等地。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的二球悬铃木——法国人称为“伦敦悬铃木”（London planetree），只因为叶子和中国常见的梧桐树的大绿叶等方面有某些类似，又是法国人引入的，就成为上海人口中的“法国梧桐”，在全国也叫开了。街道上的“法国梧桐”和中国古典院落里的梧桐，就成为两个世界互相折射的对象，或者说，是把一个外来的树木嫁接在中国传统意境上。

3、能长到十多米高的梧桐看上去挺拔高大，可是在中国的古诗歌里常常是离愁的象征，这有点让人难以理解。细细揣摩古人的观念，关键在于植物和时序的应和，在于秋天落叶的那一刹那。秋风起，一片片梧桐叶子由绿变黄、凋零、飘落，踩上去还有吱吱的声响，这都是非常直观的感觉，“梧桐一叶落，天下皆知秋”。萧条的秋天常常让敏感的诗人联想到自己的怀才不遇或者远去的恋人、亲友，“梧桐叶落秋已深，冷月清光无限愁”，虽然，这仅仅是植物自己适应物候的惯性而已。好在诗人的感伤也不会持久，等春天万物复生的时候，他们又会写出描绘各种春花纷纷开放的愉快气息的新诗词。

4、似乎，在李白之前的时代，梧桐还不是那么令人感伤。《诗经》里“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全然是和乐美好的氛围，后来更有了凤凰喜欢栖息在梧桐树上的传说，所以李白写下“宁知鸾凤意，远托椅桐前”的诗句。有着吉祥意味的梧桐树很早就是一种庭院用树，汉代的皇家上林苑里就有“椅桐、梧桐、荆桐”三种，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人常写到庭院中梧桐的身姿，前秦的皇帝苻坚更是“以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桐竹数十万株于阿房城以待之”。即便到明清时期，怡园还有“碧梧栖凤”之榭，拙政园也在“梧竹幽居”里将梧桐和翠竹搭配在一起。

5、古代传说梧是雄树，桐是雌树，梧桐相依为命同生同死，且梧桐枝干挺拔，根深叶茂，可以象征忠贞爱情。《孔雀东南飞》里就有“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的描述。

可从唐代以后梧桐就常常和雨连在一起，白居易《长恨歌》里“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是先声，南唐后主李煜从“春殿嫔娥鱼贯列”的皇帝生活沦落到“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闲人，难免感伤。在他以后，宋代著名词人李清照就更加幽怨，梧桐、芭蕉都要和雨点亲密接触，落叶的衰败景象和落雨的声响交织出无穷的离愁和凄凉。　

6、当时光拉长，进入20世纪初的上海淮海中路一带——原法租界的霞飞路附近——成为中国所有的“法国梧桐”的祖庭，中国传统文人的后院换成了近代的都市背景，也许是因为法国人带来的这种树的叶子和梧桐树的相似，落叶飘零而下的样子让上海的文士们联想到中国梧桐萧萧落下的感觉，所以才有了“法国梧桐”的名字。

这种灰白色的树结的果实像铃铛，悬在树上，而那果实有三个、两个或一个一束的，故分别叫作“三球悬铃木”“二球悬铃木”“一球悬铃木”，它们的树干粗大，树冠大，三角星形状的叶子也比中国梧桐大，更适合用来遮阴。

19世纪英国园艺杂志刊登的希腊的三球悬铃木古树的插图，1873年，手绘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