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送我水果,还你美玉
1初夏的下午,平原广阔,林中的果实已经熟了,采桑和收麦的人还没有回来。阡陌交通,鸡犬都悠闲。在某处院墙的下面——
“喏,把这个送给你。”一个小孩有点害羞,手里一捧果子。
“好,你等着。”另一个小孩,飞快地跑回家,翻箱倒柜,又奔出来。“这个也送给你。”手掌摊开,赫然一块美玉。“不是回报哦,是我们要永远好下去!这就是大人互相送东西的意思吧?”
“嗯,永远的!”两双小手紧紧拉住,眼里满满的欢喜。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经·卫风·木瓜》这一篇,以前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表达爱情,后来觉得说成友情、邦交之类,亦无不可。人对于诗歌,会随着年龄、心境、经历,而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理解。比如现在,我愿意把这首诗中的主人公,想成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面对着面,在认认真真地许下他们人生里第一个心愿,根本就意识不到信物的贵贱不等。
2大人一般很难“匪报也”,本来嘛,辛辛苦苦为一大家子生计奔波,累得像狗一样喘,也没多少收获……还要我“匪报”,说实话,你是来打劫的吧?
大人们对“永以为好”也不感兴趣,早知道故人心易变,瞬间给你看沧海桑田。只有孩子,他们还没来得及被金钱、权势、地位等概念侵入的心,才会天真地相信这世界上两个人可以永远永远好下去,不会被打断,不会被干扰,誓言不会在时间里褪色。
一天天的忙碌算计中,人被催老了,被催得现实而古板,什么都不再相信。至少,不相信的好处是,你也不容易失望。
如果有人终其一生,都在相信情感的洁净美好,不计得失,不管被辜负多少次都无怨无尤,最多惆怅地叹息一声,替对方想出百种理由开解,为对方转身而去的背影悄悄送上祝福——而且他还很聪明,不是弱智儿。这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真有这种人存在吗?
3我确定地知道,曾经有一个。他的名字叫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名相晏殊的小儿子,人称小晏、晏七公子。
关于他,黄庭坚总结得最干脆:“痴儿。”这是黄庭坚作为晏几道平生寥寥几个朋友之一,对他又爱又怜的评价。
《红楼梦》里,宝二爷也获得过这样的评价。晏几道和宝玉一样,在绮罗脂粉堆中长大,锦衣玉食,每天“无事忙”,填填词、作作赋,生活优裕而简单。白玉为堂金作马,到头来终要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俗话说富贵难过三代,小晏也没逃过这个规律,十八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
按理说,晏殊在世之日,提携后进,门生众多,人缘很好,到小晏成人时,满朝政要,多是老爸的门生故旧。兄长都在仕途,他还有两个地位显赫的姐夫,其中一位是宰相。他想要谋个好点的前程,拉下脸来,随便走走门路,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小晏不干。
4蔡京权倾天下,又是有名的小心眼,爱报复。过冬至,蔡京想抬些人气,锦上添花,来向他求词作。他倒是写了,拿过去一看,半个字也不跟蔡京有关系。苏轼刚当上翰林学士,慕他才艺,托黄庭坚引见,他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让苏轼吃闭门羹,也就他能做得出来。他讨厌的倒并非苏轼本人,是因为苏轼当时正走红,勉强可跻身权贵行列。
这可以说是公子哥儿脾气,不过,把脾气保持到老,多困顿也坚决不改,脾气就成了骨气。
何况,他有那么一位杰出的父亲:晏殊,十四岁以神童入试,赐同进士出身,以后逐步升迁,集贤殿学士,礼部、刑部、兵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封临淄公,位极人臣。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人俱为其门生。府上四时宾朋满座,来往皆一时俊彦。在词坛也是大家。
5小晏,这晏家最小的儿子,是诸子中最有才华的,受尽宠爱,时不时要被得意的父亲拿出来显摆,大人们的聚会,也会让小家伙出来作词一首,然后满座掌声和惊叹。
他习惯了,可心底也未必不对这样一个父亲,藏着点阴影。儿子总想要超越父亲,越是天资过人,最有父亲当年风采的孩子,超越的心也就越重,断不肯依靠父荫,一辈子让人说:他啊,还不是因为有个好父亲。
但政坛上风和日丽的短暂好时光已经过去了,新旧两党之争,一直纠缠到北宋灭亡,大家一拍两散,谁也捞不着好处。小晏那么清高,不屑拉帮结派,老老实实做些无足轻重的小官,也被卷进“郑侠《流民图》案”,入了大狱,差点把命送掉。他出来以后,生活一落千丈,家财耗尽,就一堆堆的书,家搬到哪里都舍不得丢。气得老婆骂他:“真是叫花子天天搬弄讨饭碗——穷折腾!”
6小晏也不是天性就如此冷淡、超然。和所有人一样,在最初,年轻的他对未来满怀展望的时候,也曾努力过。他只是比起寻常人来,功名心比较脆弱,禁不得打击。
我们可以拎着礼物一再地去求人,站在别人大门口浑身冒细汗,鼓起勇气敲门;搜肠刮肚说着奉承的话,说得舌头打结;冲着上司喜笑颜开,被无视后继续对着空气挥手,装成在晨练……我们脸皮厚,志气坚,屡挫屡战。但小晏,他没学会这些呢!他缺少常人的皮实精神,实在不知道如何把受到暗伤的心藏起来,继续去争取一个结果。寻常人都知道,在社会上求人办事情,脸皮薄,哪里行的呀?小晏呢,他本来就勉为其难,别人稍一婉拒,就自动默默地走开了。
我不要眼前的苟且
7用南宋藏书家陈振孙点评《小山集》的话来说:“其为人虽纵驰不羁,而不求苟进,尚气磊落,未可贬也。”我们,为了生活而“苟进”;小山,则为了尊严而“尚气”。到底谁更艰难些?
年轻时,他凭自己努力,无果。经历一场牢狱之灾后,生计更艰难了,家人的抱怨也更多。正百无聊赖,皇帝召他作词。他去了,写了《鹧鸪天》:
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外转红阳。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受到皇上激赏,可见其应景文章也能写得很轻松拿手。于是皇上给了个小官——颍昌府许田镇监。此时颍昌府帅正是他父亲的门生韩维。他被这来得很晚的际遇所鼓励,竟然以微官身份,跑去向府帅呈词,想请他提携自己。一来是想到旧谊,二来也自忖才华还是可供世用。
8词为《浣溪沙》:
铜虎分符领外台。五云深处彩旌来。春随红旆过长淮。
千里袴襦添旧暖,万家桃李间新栽。使星回首是三台。
这个马屁拍得不可谓不响。真不知当时小晏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写的。或许,是在久历沉沦之际,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不会再有浪潮,忽然之间,天降福音,像一道迷人的光束,在前方晃动,又像一个诚恳关心的声音:“来吧来吧,你行的,是你该得的。”他就去了,把种种习惯性失意,忘得一干二净,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还忍不住高高兴兴地唱起歌来——写了好几首抒发雄心的词。
这件事的结果是,府帅韩维回信道:“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
9原来晏几道这呆子,把平时谈情说爱的词作也一并视若珍宝地送去了。其实不送也一样,他的词作早已传遍天下。连道学先生程颐都知道,还半反感半赞赏地说:“鬼语啊!”意思是轻灵得不像人写的。韩维却是直截了当,说郎君你才有余而德不足,该好好提高做人的修养了,别让我这晏相门下的老吏失望。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人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如果是我这种不惮以恶意揣测他人的人,肯定要一阵阵人走茶凉的寒心。但是小晏,就未必。
小晏是人家给他泼一头冷水,他就呆立一下,怔怔地想:“怎么这样呢,的确是我不行,果然不适合做那种事吧?算了,回家吧!”那小小的布满书香、有亲人围绕的家,温柔地从后面围拢过来,让他迫不及待,要赶回家去。家,充满温暖和回忆的家,一旦步入,心就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