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民国初年。
北平。
八大胡同人声鼎沸,沸反盈天,夹杂着各种口音的叫好声潮起潮落,就连路过的脚夫也会忍不住驻足看上两眼,然后被看场子的龟公叫来打手连拖带拽的撵走。
这时候,脚夫总要骂骂咧咧的说一句。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脚夫是苦力,比码头卸货的卸货好不到哪儿去。
每天早出晚归,汗透衣襟。
跑遍整个北平,只为多拉几个阔太太。
嘴巴甜的跟浸透了蜜糖似的,也不一定能换来小姐夫人手里的一个子儿。
到底是命贱。
要是哪天不长眼触怒了洋毛子,一声枪响,尸体烂在路边都无人问津。
时局动荡,山河破碎,说到底,受苦的还是底层人民。
打手们也明白这个道理,嘴上骂得厉害,但手上却留着情。
去找卖狗皮膏药的花两个铜板,当即就活蹦乱跳了。
龟公见周边看演出的脚夫散去,便志得意满的往舞台走。
02
今儿登台的是他们飘影楼的当家花旦——柳魅,可不能让这些老鼠渣滓污了姑娘的眼。
龟公刚转身,一辆人力车便晃晃悠悠的向着八大胡同行来,没有润滑的轮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是哪个狗娘养的。”
龟公转身怒目而视,指着被汗水浸湿的白褂子刚要发作,就见一个银元从后座飞出,不偏不倚的落进了脚夫的口袋。
龟公那张揉成一团的脸瞬间舒展开来,像见了自己的亲孙子一样笑逐颜开。
“哟哟哟~赵爷您当心,这可不是隔间里,地没那么平。”
赵平安踩着龟公用大腿搭起的楼梯落地,回头不忘捏捏龟公的脸颊,就像是在撸一条自己养的狗。
“我说小龟龟,你这嘴往常可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好几天没见着赵爷了么。”
“算你有点良心,不枉我替你家主子出头。”
“那是那是,要不是赵爷,今天登台的可就是如霜了,那个小贱人怎么能跟我家姑娘比。”
03
龟公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赵平安往前引。
有打手开道,几人毫不费力的穿过人群,行至楼上的雅间。
雅间不大,却结结实实摆了三桌,赵平安瞅了一眼,便转身要往隔间去。
龟公见状,脸色大变。
“赵爷,可使不得,那隔间里是羊毛子,带了家伙的。”
“他带了家伙,就当你爷爷没有家伙,我为你家姑娘跟洋毛子拼命,你倒好,上好的隔间不给爷爷留着,反倒要便宜了那些洋毛子,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赵爷,不是的,那里面……”
“滚开!”
龟公身板单薄,那经得住孔武有力的赵平安一脚,登时惨呼一声,大叫着招来打手。
但那赵平安本打小就喜欢厮斗,寻常人根本近不了身。
打手又忌惮他是赵家的二少爷,扭打起来也不敢真正发力,一来二去,登时就给了赵平安可乘之机,甩开打手就往隔间蹿去。
04
飘影楼老鸨梅姨闻声出来查看,就看见赵平安这个杀千刀的又把飘影楼搞得乌烟瘴气,当下气得七窍生烟。
“姓赵的?上回拆了茴香堂还不够,这回还要拆蓬莱阁,信不信我这就叫人去把你哥叫来。”
赵平安一听,脾气也上来了。
“北平的人都说我赵平安怕他赵平祥,今天我就要证明给你们看,我赵平安根本就不惧他,叫,你快叫人去叫,但在这之前,我先把你的蓬莱阁给拆喽!”
梅姨脸色铁青,北平人都知道赵平安怕赵平祥,但也都知道,除了赵平祥之外,赵平安谁也管不了。
“快快快,找人去聚雅斋把赵老板请来,剩下的全给我上,今儿是我飘影楼的大日子,决不能让这个混世魔王给搅和了。”
一众打手顿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想把赵平安撂倒,但赵平安这厮下手更狠,谁敢上前就是一记老拳。
一时间,飘影阁整个三楼陷入了混乱,叫喊声、器皿碎裂声不绝于耳。
05
但隔间里的洋毛子却丝毫未闻。
一是这三楼蓬莱阁隔音效果好,二来是距离正在演奏琵琶的柳魅近,琵琶声掩盖了从屋外穿来的细碎声响。
拨片来来回回,时而湍急,时而闲散,恰好在赵平安闯进三楼时进入高潮的桥段。
柳魅的拨片舞出了残影,琵琶声中惶恐的情绪感染着在坐的每一个人。
他们双眼迷离,就觉着周围黄沙漫天,杀声震耳,竟然真有一种被十面埋伏的绝望与惆怅。
直至赵平安破门而入,弦断,枪响。
一个素未谋面的洋毛子便直挺挺的倒在了赵平安的眼前。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杀人啦!”。
蓬莱阁顿时陷入了一场骚乱,人们疯狂逃窜,而洋毛子则拿着武器靠墙,警戒着周围的一切,下一秒,一个黑洞洞的枪管便直指赵平安的方向。
啪!
没了琵琶声的掩盖,枪声响如惊雷,惊得在堂宾客作鸟兽散。
枪声不断,姗姗来迟的梅姨壯着胆子往门看了一眼,顿时面如死灰,嘴里只呢喃着“完了,全完了”。
飘影阁被查封,所有相关人员锒铛入狱。
06
赵平安泰然自若,可其他人却都惶恐不安。
死了人并不是什么大事,整个北平每天这样被打死的不在少数,可关键是,这死的人里有一个洋毛子,上头下了死命令要查出真凶。
身为警署署长的祁连云那叫一个愁啊,如果是寻常的死法,他随便到街边抓个逃犯,这事儿也就糊弄过去了。
但那个洋毛子却是死于枪杀!
持枪的逃犯?
祁连云自己都不信。
不过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他得先处理了赵平安那个滚刀肉。
赵平安是警署的常客,也是他祁家的常客。
早年间,他与赵家互为邻里,走门串巷的熟得不行。
三个孩子。
赵平祥、赵平安、祁白雪几乎是穿着同一条开裆裤长大。
赵平祥打小就懂事,大了之后更是博览群书,刚过20岁便继承了老赵的家业,这几年把聚雅斋整得是红红火火。
本想着有了赵平祥这个榜样,赵平安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谁知这家伙跟赵平祥就是两个极端,好吃懒做,不学无术。
本以为把他送到法兰西去深造回来能学好,却不料好的没学到,这打架斗殴,喝酒泡妞的本事倒是一样没少。
回来不到半个月,就成了北平烟花柳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而最让祁连云生气的是……
07
他的女儿祁白雪放着温文儒雅的赵平祥不要,偏偏就对这个一无是处的赵平安情有独钟。
冤孽啊!
祁连云揉着脑门打发手下去把赵平安叫来,可在这之前,警署里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这是警署,又不是我们家后院,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往里闯!”
来人正是祁白雪。
她面庞姣好,身材丰满,虽然穿得宽松,但每每有人经过,都会往她那傲人的曲线上瞟上一眼,然后装做无事发生,继续去干自己的活儿。
“红娘呢,她怎么不跟着你?”
“她被我叫去买烧鸡了。”
祁连云心想着自家姑娘这是心疼自己,知道自己胃口不佳,让红娘去给他改善伙食,却不曾想等孔武有力的红娘出现时,自己却只能干站在一旁。
赵平安这厮手拿鸡腿胡吃海塞,祁白雪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得,简直就是把他这个警署署长当成了空气。
好在赵平安这小子还算会做人,烧鸡只动了一半,另一半则毫发无伤的放在桌上。
08
吃饱喝足,赵平安便坐在沙发上剃着牙儿,语气随意的向祁连山搭话。
“老祁啊,你好像摊上大事儿了。”
只一句,就让祁连山头疼不已。
“要不是有我,你也摊上大事儿了,趁着上面的人还没来,带着祁白雪麻溜的回家,就当今天什么也没发生过。”
见父亲今天竟然没有刁难赵平安,祁白雪面上一喜,拉着赵平安就要起身。
但一向油滑的赵平安却屁股都没挪一下。
“一直承蒙你的照顾,我赵平安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狼心狗肺,这件事儿不是你能兜得住的,还是等我哥来吧,那小子打架不咋地,但脑子却一等一的灵光。”
祁连山看着赵平安,心里总算好受了些许。
别看这赵平安平时总惹事,就以为他行事鲁莽,其实这小子精明得很,打人也有分寸。
这事儿他都能看出来,自己又何尝看不出来呢。
09
“我找过了,你哥有急事去了外地,账房的陈管事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去了外地?
这个消息让赵平安有些意外。
他虽然不涉足家族产业,但住在一起,多少对赵平祥的行踪知晓一二。
难道是洛阳的卖家要求交易提前?
但也没有直接提前一个月的啊!
强忍着心中的疑惑,赵平安眉头拧在了一起。
“那就更不能走了,洋毛子在我面前被爆了脑袋,刚好我又带着从楼里顺来的燧发手铳。”
“所以我才让你走,你把飘影楼闹得天翻地覆,所有人都知道你有犯案动机,你又刚好带着燧发手铳,那句话叫什么来着,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不行,枪不是我开的,现在逃就等于承认罪行,既然我哥不在,那老祁你也不用对我搞什么特殊,咱按正常流程来。”
“你能受得了那苦?”
“习惯了,法兰西的监狱可不待见黄皮肤。”
“你倒是……见多识广!”
10
赵平安到底是出国留过学的人,顺带体验了一下法兰西的监狱生活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按流程来了,小刘!”
在祁连山的大喝声中,一个面容刚毅的中年男人推门而入。
“把他……跟枪击案的涉案人员关在一起。”
闻声,赵平安二话没说,起身就走。
只是刚走两步,他又折回来把油纸包好的半只烤鸭小心收好,揣进了怀里,完事还得意的冲祁连山眨眨眼睛,又同祁白雪挥手告别,这才随着“小刘”消失在了门前。
祁连山是气得牙痒痒,但女儿在身边也不好发作,只得冲着红娘怒道。
“再去买一只烤鸭……”
冰冷的铁门应声而开,立刻引得房间里的众人一阵骚动,在看清来人是赵平安后,骚动就变成了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