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第1章 血夜
贞顺六年,秋。
大雍国钦天监监正蒯铎的府邸,向来是京城里最安静的地方。
蒯铎不喜喧闹,府上仆役不多,平日里只有几个心腹门生往来走动。他的妻子赵上弦是前朝遗臣之女,性子温婉,极少出门,一双儿女——十二岁的稚奴和八岁的蒯茵,便是她全部的牵挂。
这一夜,府里却格外寂静。
连风声都停了。
稚奴伏在案前,盯着铜灯里跳动的火苗出神。父亲今日入宫未归,母亲早早哄了妹妹睡下,府里只剩下他和几个值夜的仆役。窗外黑沉沉的,连一丝月光都没有,像是被浓墨浸透的宣纸,铺满了整片天空。
他揉了揉眼睛,正要吹熄灯火回房,却听见院墙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不是府里的人。
稚奴的指尖顿了一下。
他自幼耳力极佳,父亲曾笑言他若不入钦天监,倒适合去军中做斥候。此刻那脚步声虽轻,却瞒不过他——不止一人,且步伐极稳,像是训练有素的兵卒。
可蒯府并非军营,怎会有兵卒夜行?
他放下笔,悄悄推开窗缝往外看。
02
院墙外,几道黑影无声掠过,刀锋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稚奴的呼吸一滞。
他猛地合上窗,转身就往内院跑。
“娘!”
他刚冲出两步,就听见前院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府里的老仆张伯,连一声完整的呼救都没能发出。
稚奴的脚步骤然停住。
他死死咬住嘴唇,转身钻进了书房暗格后的密道。这条密道是父亲早年所建,连通内院,连府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密道狭窄潮湿,稚奴蜷缩着身子,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
“搜!一个不留!”
男人的声音冰冷狠厉,像是刀锋刮过骨缝。
稚奴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听见妹妹的哭声,母亲的呵斥,然后是刀剑入肉的闷响。
一下。
两下。
哭声戛然而止。
稚奴的眼前一片血红。
他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03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终于停了。
有人踢翻了铜灯,火苗舔上纱帐,很快蔓延成一片火海。热浪透过密道的缝隙钻进来,灼得稚奴脸颊生疼。
可他动不了。
他的手脚像是灌了铅,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直到一只手突然从密道口伸进来,抓住了他的衣领。
稚奴猛地抬头,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那人戴着半张铁面具,露出的半边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想活命,就别出声。”
男人的声音很低,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稚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男人没再废话,一把将他拽出密道,扛在肩上,纵身跃入夜色。
身后,蒯府的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座京城。
04
稚奴被男人扛在肩上,夜风呼啸着灌入耳中。他的视线被颠簸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远处蒯府的火光越来越远,最终化作天边一抹猩红的残影。
男人的步伐极快,像是鬼魅般穿梭在街巷之间。稚奴能感觉到他的肌肉紧绷,呼吸却丝毫不乱,显然是个身手极好的练家子。他们避开巡逻的官兵,绕过打更人的视线,最终停在一座荒废的宅院前。
院门早已腐朽,男人一脚踹开,扛着稚奴大步走了进去。
屋内漆黑一片,只有窗缝里漏进来的一缕月光,照出地上厚厚的灰尘。男人将他放下,稚奴的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可他还是死死咬着牙,硬撑着站稳。
“你是谁?”他问,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男人没回答,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块干粮丢给他。
“吃。”
稚奴没动。
男人冷笑一声:“怎么,怕我下毒?”
“我全家都死了。”稚奴盯着他,“你觉得我还会怕死吗?”
05
男人沉默了一瞬,随后在墙角坐下,从腰间解下水囊灌了一口。
“你不怕死,但你得活着。”他淡淡道,“否则蒯家的仇,谁来报?”
稚奴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知道是谁干的?”
男人没正面回答,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块铜牌,丢到他脚边。
稚奴弯腰捡起,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纹路——一只展翅的鹰,爪下踩着一条蛇。
“鹰扬卫……”他的指尖微微发抖。
这是大雍皇帝的亲军,直属御前,只听天子调遣。
“为什么?”他抬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我父亲一生忠于朝廷,从未有过二心!”
男人终于抬头看他,铁面具下的眼睛冷得像冰。
“你父亲知道的太多了。”
稚奴攥紧铜牌,指节泛白。
“所以,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救我的?”
男人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欠你父亲一条命。”他淡淡道,“现在,我还清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
06
稚奴猛地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角。
“等等!”
男人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教我。”稚奴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教我杀人。”
男人沉默了很久,终于低笑一声。
“小子,你连刀都拿不稳。”
“我能学。”稚奴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只要你肯教。”
男人转过身,铁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记住,这条路一旦踏上,就没有回头之日。”
稚奴松开手,缓缓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请师父赐名。”
男人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开口。
“苏轼有句诗,‘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面具人淡淡道,“京城人海茫茫,藏一个人,比藏一粒沙还容易。”
“从今日起,你叫藏海。”
“藏锋于海,伺机而动。”
07
第2章:蛰伏
十年后,京城。
春寒料峭,细雨如丝。
藏海站在城郊的乱葬岗前,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打湿了他的衣襟。
十年前那场大火,烧尽了蒯府的一切,也烧死了那个叫“稚奴”的少年。如今站在这里的,是藏海——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软肋的人。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一块被青苔覆盖的残碑。碑文早已模糊不清,但他知道,这下面埋着的,是蒯府那些连尸骨都没能留下的亡魂。
“师父说得对。”他低声自语,“潜龙必须入渊。”
藏海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像是无声的泪。他抬手抹去,眼神已经恢复平静。
复仇的第一步,是活着。
而活着的第一步,是成为另一个人。
08
三日前,平津侯府。
藏海站在府邸侧门外,手里捧着一卷精心绘制的堪舆图。
“站住!什么人?”守门的侍卫厉声喝问。
藏海微微低头,声音恭敬却不卑不亢:“在下藏海,受杨大人举荐,前来拜见侯爷。”
侍卫狐疑地打量他:“杨大人?哪个杨大人?”
“工部员外郎杨真。”藏海从袖中取出一封盖了印的信函,“这是杨大人的亲笔信。”
侍卫接过信,仔细检查了一番,这才勉强点头:“等着,我去通报。”
藏海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扫过侯府的高墙。
十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09
侯府书房内,平津侯庄芦隐正在批阅文书。
他年近五十,鬓角已见霜白,但眉目间仍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听到侍卫的通报,他头也不抬:“杨真推荐的人?”
“是,侯爷。”
“让他进来。”
片刻后,藏海被带了进来。
庄芦隐这才抬眼,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藏海的脸。
藏海拱手行礼:“草民藏海,见过侯爷。”
“杨真说你精通堪舆营造之术?”庄芦隐的声音低沉,带着审视。
“略通一二。”藏海回答,“曾在南疆跟随星斗大师学习数年。”
“星斗?”庄芦隐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那个传闻能观星定穴的风水大师?”
“正是。”
庄芦隐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可知,我为何要寻堪舆师?”
藏海神色不变:“听闻侯爷近日奉皇命督建皇陵,想必需要精通此道之人。”
庄芦隐盯着他,忽然笑了:“你很聪明。”
藏海低头:“侯爷谬赞。”
“明日随我去皇陵。”庄芦隐合上手中的文书,“若真有本事,本侯自会重用。”
“是。”
藏海退出书房,转身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10
当夜,藏海暂居的客栈内。
他坐在灯下,缓缓展开一张泛黄的羊皮纸。
纸上绘制的,正是十年前蒯铎留下的封禅台密道图。
藏海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线条,仿佛能透过它们触碰到父亲的痕迹。
“爹,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他低声说。
窗外,雨声渐密。
藏海吹熄灯火,隐入黑暗。
11
第3章 澡堂暗局
西北的沙暴卷着血腥气扑进皇城时,藏海正站在钦天监的观星台上。夜风撕扯着他的衣袍,远处灯火如豆,那是平津侯府的方位。
三日前,他借褚怀明之手散布西北大涝的预言,如今急报入京,河堤溃决,大将军殉国,朝野震动。而这场天灾人祸,正是他复仇棋盘上的第一枚杀子。
“藏大人,侯爷请您过府一叙。”瞿蛟的声音在阶下响起,阴影里站着平津侯的心腹,刀鞘上的铜扣映着冷光。
藏海指尖摩挲着袖中的密信——庄芦隐终于坐不住了。
12
水雾氤氲,药香混着硫磺的气息弥漫在石砌的浴房里。庄之行仰靠在池边,手臂搭在沿上,水珠顺着肌理滑落。他闭着眼,似乎对身后的脚步声毫无察觉。
“二公子好雅兴。”藏海立在屏风旁,语气平静。
庄之行没回头,只懒懒道:“藏先生深夜造访,总不会是为了陪我泡澡吧?”
“侯爷命我来传话。”藏海向前两步,袖中的手微微收紧,“西北军报已至,朝廷欲派庄小将军前往赈灾。”
水声哗啦一响,庄之行突然转身,湿发贴在额前,眼底锐利如刀:“我大哥刚废了膝盖骨,父亲就急着让我去送死?”
藏海不动声色:“侯爷说,这是机会。”
“机会?”庄之行冷笑,突然伸手拽住藏海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藏海瞳孔一缩。庄之行的拇指正按在他腕骨内侧的一道旧疤上,那是十年前稚奴逃命时被铁链磨出的伤痕。
空气凝滞了一瞬。
“二公子认错人了。”藏海抽回手,声音仍稳,“若无事,属下告退。”
庄之行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提高嗓音:“稚奴!”
藏海的脚步顿住,但终究没有回头。
13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藏海拐进一条暗巷。身后传来极轻的落地声——有人跟踪。
他故意放慢脚步,在转角处猛地反手一刺!短刃抵上来人咽喉,却在看清对方面容时骤然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