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侵权声明:转载文本只为读文练习,不做任何商用。如侵联删,谢谢。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篇十九
1
吕医生说的故事
丢了兼善中学的教职,我又回到柏溪住中大的宿舍,本来是要在柏溪生赵蘅的,因津南村我姐那儿实在住不下。医生都找好了。柏溪的条件不能和沙坪坝比,更像是乡下,没有像样的医院,我说的医生也不是什么妇产科的专科医生,只是能够接生而已,而且还是个男的。我在这些事情上面是比较木的,也没觉条件差到没法接受。我母亲知道了,很不放心。有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里我因为难产死掉了。第二天她就打定主意,不管怎样,住得再挤她也要我回沙坪坝去生产。毕竟那里有沙磁医院,比较正规化的。
这样我就又住到了津南村我姐、我母亲那儿。过去的习俗,生产、坐月子必须在夫家,嫁出去不能回娘家生孩子的,那是不体面的事。母亲怕人家说闲话,逢人就解释,拿她的梦说事,说多么可怕:不管怎么说,她是我生出来的,我不能不管她的死活呀。好像归在梦上面,回娘家生产的理由就成立了。
2
赵蘅是清明节出生的,在我肚子里只待了八个多月,羊水破了,罗沛霖正好在家,赶紧跑出去叫滑竿,抬着我就去了沙磁医院。沙磁医院的吕医生和我已是熟人了,前一天我还来做过检查,都挺好的。她奇怪,好好的怎么羊水破了?以为肯定是没好好休息,累着了。再一查,发现还出了别的问题,位置不对了,原来是头朝下,结果是手先出来了,医生把手塞回去,再挪位置,费了好多周折,离预产期早着哩,应该是顺产的,结果变成了难产。那个时候因难产死人的事很多的,当时我有个中大同学也在沙磁医院待产,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听到我前面疼得喊叫,后来没声了,心里想,坏了,杨静如死了。
幸亏吕医生医术高明,救了我们母女的命。她是妇产科的头牌,湘雅毕业的,山东人。要谢她,我们请她吃饭,也没在馆子里,就是在家请的——那时穷了,真也请不起。到那天,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到了好迟才终于出现。那时候没电话,说好了的,我们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3
吕医生到了就道歉,说是碰到十万火急的事,不得不出诊。究竟什么事,她先一直忍着没说,后来憋不住,还是说了。叮嘱我们,千万别说出去,上面给她交代的,不许说。原来是一个美国大兵和中国女子野合,不知是因为女的紧张还是别的原因,反正两人分不开了。那个美国大兵不管不顾的,就大叫“Help!”,七转八转,最后找到吕医生,连催着奔过去。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官方怕传出去,大概是这事说不定会牵扯出中美关系吧。美国大兵和中国妇女发生关系,不止一桩,的确挺敏感的。
当时有“吉普女郎”一说,是指美国兵会开着吉普车招摇过市,车上坐着时髦的中国女子。有些为美军工作的中国女性也算在里面了,她们穿美军军服,戴着船形帽。不像上海、天津,那时大后方还很闭塞,其实为美军工作的人不少,联大外文系就去了很多人当翻译,但是见了女性这样,老百姓的感觉就不一样了,美国大兵随便惯了,又是在帮中国打仗,中国又落后,他们趾高气扬的,哪管中国的习俗?有件出在我熟人身上的事,也与此有关。
4
罗沛霖的表弟媳,就是前面说的在丁家花园闹出捉特务笑话的那个汪小姐,汪之敬,嫁过来就应该叫太太了,她在美军基地工作,平时也是穿美军军服的。因有次被看到和一个美国兵双双从一家旅馆里出来,她被认定出轨了。夫妻俩大闹。他们都跟我通过信。说到这事他们各执一词。汪在信里跟我说,那次是她的美国同事听说中国人喜欢算命,不知怎么个算法,很好奇,她就带那美国人去看,有个算命的在旅馆里包了个小房间,就在里面给人算命,这样才去的那家旅馆。不管实情是怎样,二人最后是离掉了。真是个悲剧。
赵蘅出生后,杨宪益先给起了个名,叫“茝”。赵苡的名字就是他起的,出处是《诗经·苤苡》,女孩子嘛,花草为名,“茝”还是草头,《诗经》《楚辞》里都有这字。但是“茝”太不常见了,没几个人知道应该念“chǎi”,后来就没用作学名,但在家里叫小名,都是喊她“小chǎi”,外人不知,都以为是“小采”或“小彩”。
5
她出生后母亲很失望,母亲还是老观念,指望这次是个男孩。她觉得赵蘅是多余的,就叫她“小多”“多多”。后来用的“赵蘅”这个名字,是胡小石先生起的。
前面说过的,胡小石、唐圭璋、华粹深、吴伯匋、陶光、陶强等人,星期天常来我姐家唱昆曲,到时候就带着胡琴、箫来了。我母亲帮着我姐张罗,和这些人都熟,还有她的好恶,比如她喜欢胡小石、唐圭璋,觉得他们是真正的读书人,对吴伯匋就有点不以为然,说他一天到晚打麻将,有时在家门口看着那边山上有个人影提着红灯笼在移动,另一人在后面跟着,她就会说,你看,那个吴伯匋又去打麻将了。胡小石给小孩起名字,她当然赞同。胡先生喜欢赵蘅,每次来都要抱她,让她坐自己膝盖上。有次问叫什么名字,母亲就抱怨我哥起的名怎么难念,胡小石说,我给她起个名,就叫“蘅”吧。在古书上,蘅是一种香草。上小学时,“赵蘅”就成正式的名字了。
6
日本人投降了
赵蘅满月之后,我又住回了中大分校的宿舍。日本人投降的那天,我就在柏溪。那时消息不是从广播来,因为没有收音机,也没高音喇叭,新闻传播还是靠报纸。一有大事,报纸就出“号外”,卖报的嘴里喊着“号外!号外!!——”满街跑。八月十五日那天,是白天,听到外面叫:“号外!号外!!——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到了那时候,我们都知道日本肯定会完蛋,抗战会胜利的,但是谁也没想到那一天突然就来了!
太兴奋、太激动了,好像所有的人都跑到外面来,到处是欢呼声、鞭炮声,宿舍里的人赶紧凑钱去买鞭炮,所有的人都加入欢庆中来。美国航空队也出动了,在空中飞出V形,不光是队形,还飞出V形的线路。众人仰头看天上,外文系的刘崇德教授担心有人不解,得意地说:“V就是victory!就是‘胜利’呀!”说得很大声,发音有点夸张,他是强调国际音标正音的,念法和我习惯的不一样,印象特别深。
7
日本人投降了,欢庆过后大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其实没有到事后,几乎同时想到的,就是这个。迁到西南的政府机构、文化单位,第一时间也就准备着迁回去。我印象里,中大的人都没心思上课了,只想着还乡。但是一下子哪回得去?人们都在抢交通工具。有办法的想办法找门路,没办法的只有等着。轮到中大,已经是四六年七月了。
就在那段时间,赵瑞蕻和我还在九龙坡一个地方上的师范学院待过很短一段时间。这时候中央大学已经不上课了,教师、学生大多不是本地人,准备还乡,等于八年流落他乡啊。不是打听、寻找回去的法子,就是忙于处理这些年那些破烂家当,哪有心思上课?师范学院的学生大多是本地人,倒还在上课,只是外地来的老师纷纷离职,特别是外语教师,一时课都没法开,范存忠先生就让中大好些青年教师到那边去上课。范先生知道我们负担重,给我也安了个助教的名头,有一点收入,有顿饭吃呗。
8
我不大记得钱的事,大概是因为停课了,教师的薪水不发了,至少是减少了,何况到抗战后期,钱早不值钱了。
大家对回家的难度没概念,满以为说走就能走了,都准备回家。八年生活下来,总有些家当,要全带回去是不可能的,也不值。于是都急着要处理掉。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摆地摊。重庆街上,到处是摆地摊卖东西的。当然,摆摊的都是外地人。津南村街边,就有不少,卖什么的都有,大多是卖衣物。杨敏如觉得摆地摊有点丢人,我不在乎,把一些穿不着的拿去卖,毛衣、旗袍,还有小孩的衣服穿不下的,拿个小板凳坐在边上守着。以前没摆过摊,我觉得挺好玩的。
我卖的东西不多,还是比较有节制的,有些人似乎是马上就要一走了之,卖得彻底,当时是秋天嘛,连冬衣也给卖了,谁知根本走不成,结果天冷下来,没衣服穿了。
9
噩耗
巴金要算回去得比较早的。抗战胜利后,巴金急着回上海,因他问过李尧林身体怎么样了。打电报的,就两个字“安否?”——打电报是按字算钱,都是尽量简短的。回说是大病初愈,要他速来上海相见。巴金知道不妙。但那时大后方的人都急着回去,飞机票比船票、车票更是一票难求。后来是戴季陶的一个侄女弄的票,她也是巴金的崇拜者,给巴金写过信。通过她的关系,票有了。陈蕴珍都没能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