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侍：妹妹享福了。李夫人体恤下人，逢五便得休上一天，还可凑个长的。我却不行。王夫人严苛，只许我每月初七初八休息，也没个告假…

李宜侍：姐姐莫如此说！

王良侍：有什么的？这是宫外。

李宜侍：李夫人教诲，君子慎独。我等虽是妇人，亦知礼的，哪敢说主子不好呢？姐姐还是要慎重些，多亏是妹妹，换做别人，怕是要惹出事来。

王良侍：便因为是你！今日在宫外，我想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我故意如此说的，若是同乡同院同一位主母的情谊都不能掏心窝子，还怎么活？

李宜侍：姐姐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左右看看）这店里却是没什么人，有体己话便说说吧。妹妹不拦着，也不往外头传。只是说之前不得不唠叨句，你我毕竟曾是废陈皇后宫里的，能散去别宫去不容易，当珍惜着。也得夹起尾巴做人，新主子难免猜忌，真出了事，莫说搭救，睡梦里不笑两声已属仁厚。

王良侍：我晓得！只是感慨句宫外相逢不易，倒招出你好顿说教。

李宜侍：是妹妹思虑不周。姐姐若想念，李夫人确是体恤下人，妹妹便多休些初七初八，陪姐姐出来说说话。

王良侍：不必。你说得对，到底是废陈皇后宫里逃出来的，如今伺候不同主子，当避嫌。可我心中有事，今日恰巧遇到，忍不住的找你说说。

李宜侍：姐姐但说无妨，妹妹若能帮上些忙，定不推阻的。

王良侍：（饮茶）要打仗了。

李宜侍：（思索）听说了。姐姐兄长在上谷吧？

王良侍：匈奴打得便是上谷。

李宜侍：（惊慌）兄长可还康健？

王良侍：康健。家书随着军报送来，倒是痛快。说打得惨烈，营里兄弟折得有十之三四，再伤个十之五六，所幸祖宗庇护，他虽腿上中了一刀，不曾感染。

李宜侍：陛下天恩！万幸万幸！

王良侍：陛下发兵了。他伤得不重，还是要做先锋。

李宜侍：（惊讶）要打出去？

王良侍：打出去。开国七八十年，都不曾如此大举用兵呢。

李宜侍：姐姐是听说些什么了？

王良侍：陛下亲自部署。太仆公孙贺点轻车将军，率一万骑出云中。太仆公孙敖点车骑将军，率一万骑出代郡。（停顿，李宜侍接）

李宜侍：这可是绝密！

王良侍：所以妹妹说你我当慎重，这没错。说主子不信赖，却不太对。陛下幸王夫人时定下的主意，说佳人身上四处最美，用兵也当四路齐出。床帏之事伤神，国有事时当快些，战匈奴亦如是，宜用骑兵，打得狠些，快些。王夫人知道，都与我说了，当时信任我的。

李宜侍：那更该谨慎些！不能辜负啊！

王良侍：说予你听何妨？你知道匈奴密探在哪？你连烛台都找不到，被老主子罚在墙角跪了一夜。

李宜侍：（羞恼）姐姐莫要说了~妹妹不外传便是，连李夫人都不告诉。

王良侍：（笑而不语）

李宜侍：姐姐快说吧！剩下两路呢，妹妹好奇呀！

王良侍：你该能猜得到。

李宜侍：妇道人家哪知道军国大事呢？北方边境，妹妹却是只知道个雁门关。

王良侍：正是雁门，也出了亿万骑。

李宜侍：哪位将军领着啊？

王良侍：还有一路呢？

李宜侍：妹妹只知道个雁门关啊！

王良侍：你还知道我家兄守着的上谷啊。打得便是上谷，上谷怎能不出兵？还是主力呢！

李宜侍：两万骑？

王良侍：也是一万，只是精锐些。

李宜侍：哪位将军能领啊？

王良侍：建章宫里养马的。

李宜侍：啊？

王良侍：你该听说过。那年馆陶大长公主派人去建章宫里要打死他，太仆公孙敖带人去救。闹得满城风雨，陛下怒了，说你不是要杀吗？朕封他个正牌的养马倌，还把他姐姐提成夫人。

李宜侍：（恍然大悟）是卫侍中卫青大人啊！妹妹听说他近来很受器重呢！

王良侍：（忿忿不平）沽名钓誉之徒，外戚之辈罢了。那年陛下领着建章宫监们外出打猎，亲射骏马，多么英武？别人恭维还来不及，只有他哭！忙不迭去给马包扎伤口。说陛下知道我大汉为何打不过匈奴吗？马是征战利器，胡人爱马，视为兄弟，陛下却张弓射马，还洋洋得意的。陛下一听，人才啊！便给提了侍中。

李宜侍：这话却是真有些道理。

王良侍：可他不能当兵法用！一个养马倌，卫夫人裙子下的小厮，如何统帅千军万马呢？家兄就在上谷军中，折了十之三四，伤了十之五六，他还能战，实在称得上精锐，要给他这马倌儿当先锋了！

李宜侍：姐姐消消气。陛下圣明烛照，如此安排，自是有道理的。

王良侍：因为卫夫人肚子好使，又给他生下位小公…

李宜侍：（惊慌，堵她嘴）这话不能说的！

王良侍：这是在宫外头！若是龙嗣还则罢了，一个公主？我兄不能去给她冲这个喜啊！马倌儿做主力？去打匈奴？怕不是十之八九都要折在外面，丢盔弃甲逃回来的，也免不得论罪当斩。我家可没钱给他恕罪！

李宜侍：姐姐消消气！姐姐小点声！（以上两句台词与王良侍同时进，做安慰状。待她说完后，沉思片刻再说后续台词）

李宜侍：军国大事，我们却是没什么办法。莫说我们，便是主子们也无可奈何。

王良侍：所以我来找你。

李宜侍：我有什么办法？便是李夫人长兄曾做过上郡太守，后宫之人也不得干政，何况是军国大事呀！再说，李将军已不在边境了，现在是未央宫卫尉。

王良侍：如果当年上郡的飞将军，现今的未央宫卫尉，点了骁骑将军，也率一万骑，出雁门呢？

李宜侍：啊？李将军又出去掌兵了？

王良侍：你同李夫人说得上话吧？我这攒了三根金子，你帮我递上去。这不难的！家兄不过是小小的马前卒，李将军提一嘴，便从上谷调到雁门了。

李宜侍：可后宫不得干政啊！

王良侍：这怎么能叫干政呢？李将军同李夫人姐弟情深，出征前定要当面辞行，提一嘴，他修书一封，不过是大头兵，说调就调了。况且我们不是怯战，也不必说卫青那小贼千般不好，万般不行。就是李将军骁勇善战，在上郡闯下赫赫威名，连匈奴都尊称飞将军。跟着他，立功快些，安身立命也就快些。又体恤下士，素有贤名，能过得舒坦些，多吃些肉，少流些汗啊。

李宜侍：这？

王良侍：算姐姐求你了！你就同李夫人讲一句，夫人觉得可以，便说，不行，直当我孝敬的。

李宜侍：姐姐是王夫人宫里的，三根金条干嘛孝敬到李夫人头上。

王良侍：那便当捡来的！李夫人照顾身边人，妹妹出门，捡到了两根金条。

李宜侍：两根？（思索后顿悟）姐姐当妹妹是什么人？同乡同院同一位老妈子的情谊还念着呢！妹妹信姐姐，兄长只是位普普通通的马前卒。不就是一句话吗？这三根金条，一点都不会少，妹妹原样的送到李夫人手里。但李夫人肯不肯同李将军讲，这便不是妹妹能保证的了。

王良侍：（小声窃笑）嘻嘻嘻！便是激妹妹的。真是小小的马前卒！这便是家兄的家书，你给李夫人看看，虽只是马前卒，骁勇、忠诚都不差的。更主要是运气不错，上谷战况惨烈，吃了一刀犹能征战，带在身边当侍卫，直当是讨个彩头嘛！

转场

李夫人：三根金条，十几年的情谊，只为把长兄调到李将军身边当近卫？

李宜侍：她是这般说的。家书在这，奴婢不曾打开。

李夫人：那你怎的不看看？

李宜侍：奴婢？（思索后下定决心）奴婢怕夫人猜疑。奴婢就只想活着，伺候夫人。姐姐找过来，如此般说，又奉上三根金条，奴婢没法拒绝。但原样的传话，原样的递东西，全凭夫人定夺。

李夫人：哦？那本宫便看看是怎样的好侍卫吧。

（拆信，看过片刻）

李夫人：不错不错，字里行间确是位勇士。但？她说有六根金条，凑了个吉祥数啊！

李宜侍：（惊恐）啊？奴婢该死！奴婢不知啊！给奴婢的就是这三根啊！

李夫人：（和蔼轻笑一声）所以你当真是没看过。（摆弄金条声）这一根金条能拆成俩，好生精致！（李宜侍长舒一口气）她用了心了，是肋条缝儿里挤出来的。那本宫便帮她提一嘴吧。你脸色怎的如此难看啊？

李宜侍：（咬咬牙）奴婢觉得委屈。便是肋条缝儿里挤出来的宝贝，说了三根就是三根，奴婢怎会又怎敢私藏？甚至连看都没细看，用手帕包起来便呈给夫人了。她何必在信里多此一举？

李夫人：就只有家书，是本宫瞧着好玩，自己看出的端倪。

李宜侍：谢夫人提点。

李夫人：你歇着去吧！捡回来三根金条，本宫高兴。再多准你一天假。

李宜侍：谢夫人！奴婢告退…奴婢？要不？奴婢便不休息了，再伺候伺候夫人吧。

李夫人：哦。你果然还有话想说。

李宜侍：回夫人，奴婢不知如何开口。

李夫人：还得本宫提点？行。（组织一下语言）她预备着送一根金条给你了是吧？

李宜侍：奴婢不敢要。

李夫人：那是不能要。两对儿四根便不吉利了。可你给本宫捡来桩没本儿的好买卖，本宫得赏。去账房支一锭银子。你得知道，若果真是马前卒，这银子便是赏你的。若有什么阴谋诡计，这锭银子可就是赃物了。

李宜侍：（惊慌跪下磕头）求夫人明鉴，奴婢真的没有二心啊！传这话只是因为与她有十几年的交情啊！

李夫人：本宫若不信便正好打你出去，你个废皇后宫里的不祥之人！起来吧，银子是真心赏你的，本宫也不希望有事。但你从此离她远点，这事儿有蹊跷。

李宜侍：夫人明察！奴婢也觉出不对来，她从前是正三品的令人，如今只做正七品的良侍，却偏偏知道些军国大事，还知道得如此清楚。但她求奴婢的只是件小事，又说予奴婢听了。原样传过来，也是希望夫人知晓。

李夫人：看不懂。也无需看懂。李将军清楚便好。但你给本宫离她远些！虽然总是迷糊，倒也率直可爱，端茶倒水，洒扫铺床，这些事你做得不错。别把命给丢了。

李宜侍：这？奴婢该死！求夫人救命啊！

李夫人：本宫觉得没你的事。噗呲！也罢也罢，本宫给你讲讲吧。

李宜侍：奴婢谨听夫人教诲。

李夫人：这三根金条太精致了！不像是常用的银钱。是玩物。看看吧，被搓得油光崭亮的，好生爱惜，没几年搓不出来。

李宜侍：果然！所以这是她压箱底的宝贝？可奴婢从前不曾听说过啊。

李夫人：本宫见过呀！王夫人那。

李宜侍：（惊恐）王夫人的贴身之物？

李夫人：那本宫可不敢收了。是她身边一位宜人的，去年被赐死了吧？

李宜侍：啊？这等不祥之物？要不奴婢帮主子扔了吧！

李夫人：可它到底是三块金子啊！

李宜侍：（肉疼）奴婢？奴婢……

李夫人：肉疼便别说赔了。来，拿着。

李宜侍：奴婢不敢……

李夫人：加你一天假，找个山沟沟扔了，远远的扔着。

李宜侍：可？

李夫人：还惦记你那好姐姐呢？她要死了，要做大死。

李宜侍：什么？

李夫人：这是王夫人赏她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三块金子，够买她命的。她该知道此物有问题，还敢献给我，是在交待后事啊。想给她兄长谋个好差事？可以，这种积德的事，李将军愿意做。

李宜侍：奴婢……奴婢……求夫人明示，奴婢听不明白。

李夫人：非要听？好奇心害死猫。不过本宫说给你听，因为你好玩。也因为本宫不确定自己猜得对不对，找你参谋参谋。三块金子，王夫人也肉疼啊。所以她用已故采女的不祥之物赏。你那姐姐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件事是要命的。可不得不做啊！王夫人可没本宫这么好说话，连与皇帝的床帏之事都告诉她了，知道了却不做，她当夜就得不慎失足落水而死。所以她提起王夫人时，带着怨气吧？

李宜侍：回……回夫人，是说了些不中听的。

李夫人：那对了。是什么样的事呢？她不喜欢卫将军，骂得还挺难听。这不对啊！她一个妇道人家，卫将军是不是外戚干她什么事？

李宜侍：身为采女，当支持外戚的。

李夫人：是王夫人骂的！她学会了。

李宜侍：王夫人？

李夫人：卫将军做主力，若真旗开得胜，这可是我大汉对匈奴的首胜。陛下如何封赏卫将军，本宫不知道，也与本宫无关，更跟她无关。但！生下刘据的卫夫人该封后了。

李宜侍：她要对卫将军不利？

李夫人：谁？

李宜侍：王……王夫人！

李夫人：废皇后的宫人做得，痛快点大义灭亲，火烧不到她身上。

李宜侍：所以姐姐是要？

李夫人：告诉匈奴暗探，上谷主力是个养马倌儿，放心大胆往死里揍！

李宜侍：姐姐真的提到了匈奴暗探！

李夫人：所以她担心啊！卫将军的部队怕是要九死一生，自家兄长怎么能混在其中呢？可巧有了这三块金子，又与在本宫这的你私交甚厚，赶紧吧，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李宜侍：所以？我们快去告诉陛下！

李夫人：姐姐的命不要了？

李宜侍：这可是军国大事！循不得私的。

李夫人：知道是军国大事，轮得到你操心吗？

李宜侍：可奴婢知道了呀！

李夫人：笑话！全是本宫猜的呀。就不许人家手脚不干净，偷出三块金子来？

李宜侍：还是？慎重些好。

李夫人：说得对。慎重些好。这可是大事，从本宫这烧起来，明面上大功一件，实际上这里从此就得变成冷宫了。

李宜侍：可？

李夫人：可什么可？一个采女去向匈奴暗探泄露此等机密。若这事都能成。你当我大汉百官是吃白饭的？

李宜侍：那王夫人为何如此安排啊？

李夫人：气昏头了。她还年轻，正得着宠呐！不像本宫，肚皮不争气，父兄争气。就这样了！谁当皇后干本宫什么事？一样当本宫的夫人，这辈子就夫人得了。

李宜侍：所以？姐姐就？这样……送死了？

李夫人：你不会还想救吧？

李宜侍：夫人？会拦着？

李夫人：家国大义还是要有的。纵然怕惹火烧身，也该争上一争。容本宫想想……本宫想想……去请李将军！

李宜侍：夜里？

李夫人：皇上若问起来，就用这三块金子和一封家书顶着。本宫不想惹事，可家国大义，徇不得徇私情的。快去！

李宜侍：是！

汉武帝：（与李宜侍同入）说得好！

注：后续汉武帝台词以“……”收尾者，意为启发李夫人接茬。李夫人需静待片刻，沉思后再回答。

李夫人：陛下！奴婢给陛下请安！

汉武帝：再走那些繁文缛节，朕还莫不如不进来。（找地方坐下，拿起金子）这便是那采女的不祥之物？如此打发下人，想来是朕亏待了她……

李夫人：（不知说什么）

汉武帝：接茬儿呀。

李夫人：陛下，奴婢不知说些什么。

汉武帝：刚说得挺好。有那一句，你可以做一辈子的夫人，只要别作死…哦，李广大胜而归，就还能封个贵妃……

李夫人：奴婢斗胆问一句，陛下可是想寻常聊聊天？

汉武帝：老啦！不然…

李夫人：陛下万寿无疆！

汉武帝：嗯！来感觉了。若非连日奔忙，身子不爽，可以快活下。

李夫人：陛下惜养龙体为上，只是奴婢恐怕要扫陛下兴致，今夜不适合谈天。

汉武帝：为何？

李夫人：陛下都听见了？

汉武帝：朕不想承认。（潜台词：扒你窗户听了半天响儿。）

李夫人：那恶妇与奴婢的下人约在极远处，赶回来已然有些迟了。

汉武帝：（对李宜侍玩笑）瞧瞧帮你摘得多干净？值得把命交给她了。

李夫人：（秒接）陛下！那恶妇许正在与匈奴暗探相谈。

汉武帝：若这事都值得打断朕的雅兴，我大汉百官岂不是吃白饭的？

李夫人：所以陛下是？

汉武帝：跟自己的女人装一装。

李夫人：（浅笑）呵呵，奴婢荣幸之至。

汉武帝：吓一跳吧？

李夫人：奴婢私下里议论皇后之事，罪该万死。

汉武帝：自己不想做？

李夫人：回陛下，奴婢老了，肚子也不争气。

汉武帝：这话带着怨气。

李夫人：有些，不多。更多是回陛下的话。

汉武帝：那便无罪了……

（冷场片刻）

李夫人：陛下今夜怎会巡幸奴婢宫中？

汉武帝：宫人不曾告你沐浴更衣？

李夫人：奴婢新寻到种药浴的方子，或可服侍陛下一试。

汉武帝：还是想。但朕老了…也没有所谓万寿无疆。是那夜在王夫人床上定下北伐大计，个中机锋被她知晓得一清二楚……

李夫人：军国大事兹事体大，陛下该慎重些。派人监视，无损陛下圣威！

汉武帝：可惜不够磊落……

李夫人：回陛下。王夫人应也为陛下建言献策了，可谓功臣。若是软禁起来，实在有损仁德。

汉武帝：可惜生出祸端……

李夫人：万般皆是命，是她自找的。

汉武帝：这话由你说出来，苛刻了些。

李夫人：奴婢在陛下这没有秘密。

汉武帝：（等她回话）

李夫人：奴婢以为，家国大事，循不得私的。若那恶妇真的正在与匈奴暗探泄露军情，甚至欲置一万大汉儿郎于死地。奴婢以为，罪不容诛。

汉武帝：打进冷宫差不多了。

李夫人：此事全凭陛下定夺。陛下要奴婢去为她送饭，奴婢也能笑脸相对的。

汉武帝：同她道别后，那……你们刚才是如何称呼她的来着？

李夫人：她是奴婢宫里的下人，正六品的宜侍，也姓李。

汉武帝：甭紧张嘛！

李夫人：回陛下，死生诚大事矣。

汉武帝：（笑了）你就认定王夫人要死了？朕不是说过，贬进冷宫拉倒。

李夫人：奴婢代王妹妹谢过陛下。

汉武帝：傻瓜！所以朕问的是送金条的那个。

李夫人：奴婢觉得她要做出叛国之事。

汉武帝：你们刚刚如何称呼她来着？那词不错。

李夫人：回陛下，恶妇。

汉武帝：那恶妇与你这女官儿道别后，便去找了匈奴暗探。刚刚探子来报，该说的全都说了。

李夫人：（倒抽一口凉气）那恶妇伏诛了吧？

汉武帝：她说的可都是该说的呀！……

李夫人：奴婢以为，同匈奴暗探，一句话都不该说。

汉武帝：反间计呢？

李夫人：什么？

转场

王良侍：长安城里可是繁华，缺了点商路上的肃杀气。

客栈老板：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王良侍：讨生活的，睡房檐都无所谓，马儿得喂精饲料。

客栈老板：黄豆还是萝卜？

王良侍：鲜草就好，加些鸡蛋，再杀两只老母鸡进去。

客栈老板：这太贵重了些，客官且随我来，亲自掌掌眼。

进屋

客栈老板：在下潜伏长安十几年，头一次与汉家女子碰头。可能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姑娘请用些蜜水吧。

王良侍：有酒吗？

客栈老板：哦？姑娘当真不太一样。

王良侍：卖国需要勇气。

客栈老板：（取酒）那在下敬姑娘的豪气！用些金浆吧。

王良侍：何谓金浆？

客栈老板：甘蔗汁酿的酒，好东西。（倒是）姑娘请尝尝。

王良侍：（警戒）有句话得说在前面，奴家体弱，若是有毒，喝过可能说不完话。

客栈老板：姑娘担忧得是，汉人谓我等为蛮夷，蛮子杀人，不需要理由。可能杀出白登之围的民族，又岂能真的冥顽不灵？（自斟自饮）姑娘放心用吧！若只是传话，话传完，便再与你无关了。

王良侍：有关。（喝干）会死人的。后事都交待好了。

客栈老板：在下或可送姑娘远走高飞。

王良侍：不可能。消息打宫中来，奴家消失不见，会引人怀疑。

客栈老板：你倒忠诚！那这国，不叛也罢！

王良侍：那便一丝生路都没了。

客栈老板：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用些金浆，把消息说了吧。

王良侍：陛下点了四位将军，起四路大军北伐。其他三路无可奉告，上谷的一万兵名为主力，实际领兵的不堪大用，是个马倌儿，你们可以放心与他大战，弄死在关外才好。

客栈老板：马倌儿？

王良侍：你不更该怀疑这消息的真伪吗？

客栈老板：所以我问为什么是个马倌儿做主力？

王良侍：建章宫里的马倌儿，叫卫青。他若得胜而归，他姐姐卫夫人便要封后了，我头上那位不想看到这一幕。反正对他掌兵不看好，大抵是要坏事的，稍微推一下无伤大雅。剩下三路无可奉告，我们到底是汉家儿女。

客栈老板：在下若非要问问呢？

王良侍：奴家也不知道。

客栈老板：你知道，做贼心虚了。

王良侍：（起身）我可以现在就死给你看！若我死了，朝堂必然起疑！未央宫里的李将军可不是好惹的！

客栈老板：哦。李广要领一路兵。

王良侍：你？！

客栈老板：姑娘稍安勿躁，还要再来一杯吗？

王良侍：想灌醉我多套些话？

客栈老板：是猜出了李广要领一路兵。但我对他要去哪里不感兴趣，因为没必要。上郡太守，小功立过一些，总体上屡战屡败。随他吧！诸王等着便是。倒是那姓卫的马倌儿？有意思。为姐姐封后而掌兵？我不觉得励精图治的汉家天子会如此儿戏。说说他的情况吧。

王良侍：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客栈老板：我觉得你头上那位让你告诉我了。不然我们怎么好放心大胆打他个屁滚尿流呢？

王良侍：粗鄙！

客栈老板：实在抱歉！是让他死在关外。马革裹尸，给他姐姐缝件嫁衣。

王良侍：老天爷啊！这便是蛮夷吗？

客栈老板：莫矫情了，说说那马倌儿的情况吧。

王良侍：酒！

客栈老板：（倒满）请。

王良侍：（喝干）他叫卫青，宫里卫夫人同母异父的弟弟。卫夫人的爹卫先生才是正主儿，所以拿卫青就是个肮脏龌龊，不值一提的私生子！

客栈老板：所以汉家天子为什么点他掌主力呢？

王良侍：不知道。把陛下伺候舒坦了吧？

客栈老板：那他该被锁在禁宫深处。

王良侍：反正阴差阳错。馆陶大长公主要拿他敲打敲打他姐姐，然后陛下想敲打敲打馆陶大长公主。他便因祸得福做了侍中，能接近陛下。可能枕边风没少吹，牛也没少吹，稀里糊涂点个将军，去塞外丢脸。没吹过大漠风沙的人，什么活都敢接，合该客死他乡。主子就是这么说的。

客栈老板：馆陶大长公主？

王良侍：可以是。

客栈老板：不重要。但你再想想，你家主子绝对不止说了这些。

王良侍：是晕晕乎乎的。酒喝错了，让奴家理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客栈老板：不急。用些点心？

王良侍：不必了。（思索片刻）哦对，真没多大能耐。你知道他得到最大的赞誉是什么吗？

客栈老板：你们汉人好像特别讲究这个。但卫青嘛？在下不曾听过。

王良侍：有个词，钳徒看相。

客栈老板：什么意思？

王良侍：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看我说得对不对。他姐卫子夫是平阳公主府里出来的歌姬，在尚衣轩车里云雨番，极为草率的带回宫去。一直是个小宫女，数年间不闻不问，本来都该遣送出宫了，临别哭哭啼啼，陛下一时心软才留了下来。生得漂亮犹在其次，主要是肚子厉害，生下三女一子，还有个长子刘据。

客栈老板：不必查了，这些我都知道，你值得信任。我更关注你刚才说的那个词，什么看相？

王良侍：钳徒看相。卫青也是平阳公主府里出来的。卫先生走后，娘跟一个叫郑季的县令私通生下了他。本来跟着他爹混的，但他爹瞧不起他，拿他当下人。狗一样的私生子，肯收留他已然仁至义尽，那厮还不思报答，又跑回平阳公主府。依然是做下人，唯一得到句夸赞还是个囚犯，也就是所谓“钳徒”。疯了吧？应该是被打得头晕眼花了，瞧见他，冷不丁来了句“此贵人也”！这就是他从小到大得到的唯一一句赞赏。

客栈老板：所以呢？他一个平阳公主府里的下人，为何能做到将军？

王良侍：他姐被陛下带进宫了，瞧着他手脚麻利，便顺便也带进建章宫里打杂。没什么官身，只是在里面劈柴扫地混口饭吃。是馆陶大长公主要弄死他，陛下才赏他个马倌儿当当，主要是跟馆陶大长公主置气。身为马倌，可以跟皇上出去打猎，装疯卖傻，哗众取宠，给陛下留下些印象。后来他姐诞下龙嗣才提个侍中，便能常在陛下面前走动，一步步提起来的。没入过官学，更没掌过兵，甚至没练过武，连骑马都是当马倌儿时练的。

客栈老板：（等片刻）还有呢？

王良侍：奴家想想……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主子就只让奴家说这些。

客栈老板：你一定还知道其他三路的信息。但在下不问了。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感谢她传消息给我们，既然不想通姓名，那便没什么谢礼。卫青，我们帮她弄死。汉家的兵？就那回事。

王良侍：（愤然起身）你？！

客栈老板：你什么？你一个叛国的女子，还要与在下争家国大义吗？我等并非蛮夷，就此别过。回去路上小心些，别被抓到，我们便再也不见。

转场

汉武帝：就是这样。匈奴小儿甚是狂妄……

李夫人：蛮夷狂妄，只能靠陛下做主。但奴婢想说，身为汉家女子，那恶妇说得太难听了些。

汉武帝：赐你把刀，你敢杀吗？

李夫人：奴婢！呃……不敢。

汉武帝：那便没得慷慨。

李夫人：家兄可以！

汉武帝：出征在即，手上莫染汉家人的血。

李夫人：那便任由那恶妇猖狂？

汉武帝：所以你还是看不明白吗？怎么不见推王夫人行动时候的机灵了？

李夫人：（语塞）呃……可能奴婢就只适合跟姐妹们勾心斗角吧？

汉武帝：你斗了吗？

李夫人：（语塞）呃……

汉武帝：你对后位都无动于衷。卫青凯旋，卫夫人封后。那李广若凯旋呢？

李夫人：（犹豫）奴婢说真话了？

汉武帝：说呗。反正今夜过后，你得被幽禁起来。

李夫人：（跪下）奴婢该死！奴婢是出言不逊了，可奴婢真的没惦记后位啊！再说，那都是陛下……陛下~

汉武帝：都是朕纵容的。所以你急什么？问心无愧，朕冷不丁的祸害你干什么？继续聊吧。聊着聊着，你便知道为何幽禁你了。刚才，你想说什么真话？

李夫人：奴婢自己都不信家兄能凯旋啊！

汉武帝：（调笑）哦！你唱衰国战，跟朕唱反调啊。

李夫人：是陛下要听真话的~

汉武帝：那你就说？好，你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幽禁就吃得不冤。

李夫人：（震惊）原来陛下能未卜先知，知道奴婢要出言不逊啊！（极为丧气）那这幽禁活该，奴婢受了。

汉武帝：不为这个。你说朕为什么要发出四路大军啊？

李夫人：陛下圣心如渊，自有破敌之法。

汉武帝：高祖尚且被围白登山，朕何德何能？

李夫人：所以陛下为何要大举起兵啊？

汉武帝：太他妈嚣张了！不打一架咽不下这口气！

李夫人：就为这？

汉武帝：不然呢？

李夫人：（郑重其事）那就算被打入冷宫，祸及父兄，奴婢也要斗胆请陛下三思！

汉武帝：不思了，干他妈的！而且，卫青是个人才。

李夫人：为何？

汉武帝：不为何。朕觉得他行。

李夫人：总得有个理由吧？

汉武帝：因为听说王夫人赏下三块金子后，他立马便猜出了那恶妇要里通外国。并且告诉朕，由她去。介时匈奴大军在上谷严阵以待，对着他这一万精兵磨刀霍霍。可他为什么要在上谷主力决战啊？上谷便破，雁门、代郡和云中，这是条血肉长城，大局依然稳固。而他的精锐只是借道上谷，直捣黄龙去也！

李夫人：（惊喜）围魏救赵！

汉武帝：所以呢？

李夫人：那恶妇将上谷军情泄露，又将卫将军骂得体无完肤，这些都是该说的！

汉武帝：哈哈哈！你瞧那宜侍，松了口气。松早了，虽促成反间计，实为卫青谋划，那恶妇里通外国，死罪不能免，顶多留全尸，不祸及家小。

李宜侍：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李夫人：同你无关！下去！

李宜侍：（眼泪汪汪）奴婢？

汉武帝：朕说你无罪，用不用下道旨啊？

李夫人：（玩笑般语气）快滚！赶紧滚！悄无声息滚出陛下视线，便无罪了！

小碎步离开

李夫人：陛下！那恶妇杀不得啊！

汉武帝：为何？

李夫人：奴婢虽只是纸上谈兵，好歹知道既然是反间计，就要把戏给坐实。

汉武帝：那王夫人还能再做几个月夫人。没有幽禁她，以至于酿成大祸，是朕百密一疏。所以朕今天来了，既跟朕的女人装上一装，也借口你轻慢失仪，将你这里给封上，以免你一不小心，在王夫人那里说漏了嘴。或是有什么眼线把消息传出去。北境捷报传来之时，自会封赏回来。

李夫人：可奴家还是要说…

汉武帝：若是雁门都守不住，许他缴纳赎金免罪。还有你！（停顿后缓和）可能会冷宫，一辈子夫人能做得。

李夫人：奴婢叩谢吾皇天恩！

汉武帝：得了！少来那些感激涕零的，你说寻到个药浴的方子是吧？

李夫人：奴婢这便去准备！

退下脚步声

汉武帝：（轻声呢喃）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为了能喊出这句话。为了能喊出这句话，大汉等了八十年。你们可争点气吧。

转场

李夫人：奴婢恭迎陛…

汉武帝：免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堆好消息。先听哪个？

李夫人：家兄……辜负天恩了？

汉武帝：臭傻逼贪功冒进！也是怪朕，封他什么不好，轻车将军？就是个快！堂堂将军冲得比小兵都快，将旗被伐，军心大乱，雁门被围月余。

李夫人：（傻眼）将旗？被伐？（沉默良久，叹息）也许奴婢要先走一步了。

汉武帝：急什么？匈奴收拾战场时，认出他这飞将军还有口气来，用两匹马中间拉一张网，驮他回去，意欲招安。这厮倒是忠诚！也真能打！半路醒来，噼里啪啦弄死几个，劫匹马一溜烟的跑回长安来了。就是没带脑子。倒是回雁门关重整旗鼓啊！被围着杀不进去，主帅亲自跑回长安求援来了？

李夫人：（沉默片刻，咬紧牙关）那也是……死罪。

汉武帝：还好，雁门关被副将守住，也没死多少人。还有个更二的衬着呢。公孙敖在代郡，一万兵折了七千，若非重伤被近卫扛回来，怕是只能殉国了。

李夫人：（万念俱灰，如同梦呓）一块……死罪……

汉武帝：他俩得谢谢你。朕答应了，你长兄若是辜负天恩，许他买罪。他个俘虏加逃兵都能买，那公孙敖这差点殉国的也能买。月余前的消息，这会哥俩儿已经能跪在朕面前求死了。

李夫人：（忿忿不平）去死吧！有辱国格！

汉武帝：得便宜卖乖？输不是常态吗？高祖都被围白登山上。

李夫人：可？

汉武帝：可什么可？你李家比皇家还刚烈？

李夫人：（跪下）奴婢该死！奴婢该…（突然想到）可如今时来运转！陛下说还有个好消息。

汉武帝：好消息就是你长兄因你而活。

李夫人：奴婢斗胆呛逆陛下。陛下说是一堆好消息，而且凭陛下之贤明，之图强，前线若无胜仗，断不肯同奴婢这样玩笑的。

汉武帝：可以说就没打胜仗。公孙敖出师不利，火速战败。你长兄是四十多天前逃回来的。而公孙贺在云中转悠了两个多月，就打了五十几个斥候，还有三万多只兔子。亏得裤子都要当喽！半月前回来了。所以你这差点变成冷宫啊。

李夫人：卫将军呢？卫将军一定胜了。

汉武帝：朕一度以为他投敌了。原定计划是将计就计，偷渡上谷，游击匈奴。然而代郡被破，雁门被围，人家在上谷打起了持久战。他给朕传来句话，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从此音信全无……

李夫人：但卫将军一定回来了！而且是大胜而归！

汉武帝：其余三路人马合计损伤一万三千余骑，他这一伙人斩首五百，俘虏两百，能叫胜吗？

李夫人：其实……其实……

汉武帝：（兴奋）能啊！因为这小子悄无声息奔袭千里，端了匈奴圣地龙城，还把他们祭天的金人背了回来。

李夫人：（惊叫）什么？

汉武帝：祭天金人。匈奴蒙昧，不敬祖先，只尊神明。就相当于始皇帝还未驾崩，项羽便带人潜进咸阳，火烧阿房宫，还把他列祖列宗的牌位都扛了回来。哈哈哈！痛快！数人头，我大汉又输了一阵。放长远，此战大吉！匈奴败相已显，给朕二十年，漠南无王庭！

李夫人：（欢喜到不知所言）陛下？奴婢？贺喜？奴婢……（喜极而泣）

汉武帝：哭吧。替朕哭吧！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朕等这一天，等了十年啦！大汉等这一天，等了八十年啦！高祖爷！列祖列宗！我大汉的列祖列宗，还有中原的列祖列宗！不肖儿刘彻！终于崩了北境蛮夷的钢牙！二十年！再给小子二十年，中原傲视群雄！

旁白：所以，唐诗名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中的“龙城飞将”，并非“飞将军李广”，而是奇袭龙城的大将军卫青。汉元光六年（前129年）匈奴举兵上谷，汉武帝遣四路大军反击，两路溃败，一路无功而返。只有车骑将军，当时饱受争议的外戚卫青领兵奇袭龙城，携匈奴祭天金人还朝，夺汉朝对匈奴首次大胜，更开启大将军卫青七战七捷平匈奴的传奇人生。写此文，不为摸抹李广，只是强调，还有位卫青，他这辈子，过得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