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弥留之际（三幕轻松喜剧）

[俄]娜杰日达•普图什金娜著

王丽丹*译

剧中人：

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年迈的女士

塔吉娅娜——她的女儿（剧本中使用其小名——塔尼娅）

伊戈尔——她们的新相识

金娜——塔吉娅娜和伊戈尔的“女儿”

第一幕

[一居室的房间里，两个女人正在老去。

[一切都很老式且舒适。岁月流逝，一切却很稳定。衣橱、玻璃橱柜、摆满了订阅刊物的书架、打着花结的窗帘、圆桌铺着带流苏的桌布。笨重的椅子、高大的扶手椅、灯罩。现在，这一切在半明半暗之间看去意味深长，诗意而又忧伤。房间里燃着三支蜡烛。清楚可见，房间里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索菲娅），她膝盖上蒙着方格毛毯，和一位年轻一点儿的女性（塔尼娅），她坐在老人脚边的矮凳上，膝盖上放着一本书。

﹡王丽丹，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塔尼娅:（朗读）“……他们牵着手走进餐厅，并肩坐下来。自世界存在以来，还未曾有过这样的午餐。这里有一位高龄的银行办事员，是蒂姆•林金沃特的朋友，蒂姆•林金沃特的妹妹那么细心周到地照顾拉克利维小姐，而蒂姆•林金沃特本人又那么活泼，小小的拉克利维小姐那么有趣，他们自己就可以组成最快乐的搭档。”

[索菲娅长长地叹了口气。

塔尼娅:（抬起头，看着母亲）妈妈，你疼吗？

索菲娅：不疼，塔涅奇卡，别担心。

塔尼娅:（等了一会儿，继续读）“后来尼克贝小姐来到这里，她是那样神气而又自负。玛德琳和凯特的脸色是那样红润，非常可爱。尼古拉斯和弗兰克是那样忠实而高傲，他们四人满怀忐忑不安的幸福。这里还来过纽曼，那样的沉静，同时高兴得忘乎所以，还有一对孪生兄弟来过这里，他们赞叹不已，交流愉悦的眼神，致使站在主人椅子后面的老仆人呆住了，环顾桌子，感到泪水模糊了自己的双眼。”

[索菲娅又一次伤心地长叹了一口气。

塔尼娅:还要读下去吗？

索菲娅: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塔尼娅:你听累了吧？

索菲娅:（叹气）我要，我要和你谈谈，塔涅奇卡，我要谈谈。

塔尼娅:（合上书）162页。（把书放到书架上）我们吃晚饭吗？

索菲娅:告诉我实话，塔尼娅，只说实话。

塔尼娅:是的，妈妈。

索菲娅:我死了，你会感到轻松吗？

塔尼娅:（跪在扶手椅前，将面颊紧贴在母亲的手里）我非常爱你，妈妈！

索菲娅:我们很多老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感到安慰的是，他们希望自己的离去会减轻亲人的生活负担。我没有这种安慰。我死了，我担心你的生活会变得更加凄凉。

塔尼娅:你自我感觉不好？

索菲娅:我的女儿，你别害怕也别惊慌。我知道——我今天或者明天就会死去。牵挂，牵挂压在心头。

塔尼娅:你在暗示你自己。我请医生来。

索菲娅:是时候，该走了……我不怕死。我只是挂念你，塔涅奇卡。我走了，扔下你一个人，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亲人。你是最好的女儿。哪里有公正？为什么你该孤独地走完自己的路？为什么？为什么？！

塔尼娅:妈妈，满世界都是老姑娘！

索菲娅:别说这个！你长得好看！身材也好，受过高等教育！你正派，会持家，知性，没有不良习惯……

塔尼娅:老姑娘的经典写照！你想吃点儿赫耳库勒斯还是大米粥？

索菲娅:塔涅奇卡！我是认真的。

塔尼娅:我也是认真的。奶渣还是奶渣馅饼？

索菲娅:我从来没问过你。

塔尼娅:我们好久没有吃煎乳蛋饼了！没有必要问！

索菲娅:简直猜不透你！

塔尼娅:（诱惑母亲）煎乳蛋饼怎么样啊？稍微煎一下，放点儿硬干酪和芹菜？

索菲娅：我可不可以哪怕在临终之前问一下？这对我特别特别重要。

塔尼娅:当然，妈妈！随便问！不过首先回答——你想喝茶还是咖啡饮料？

索菲娅:你曾经爱过吗？

塔尼娅:当然了。我极其多情！四五十年前有过。（把扶手椅推到桌子前）这份胡萝卜拌苹果的沙拉你必须吃完。今天不想用通便剂了。

索菲娅:你们有过……关系吗？

塔尼娅:关系？你指的什么？

索菲娅:就是说，比如说……只是你别生气啊……比如说，与男人发生关系？ 塔尼娅：我怕是有过。正是与男人发生的。你只是别激动，妈妈！这都过去了！索菲娅：你还有过过去？多吗？

塔尼娅:什么多吗？

索菲娅:哦，这些……关系？

塔尼娅:好像……两次……酸奶油够了吧？

索菲娅：两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塔尼娅：别激动，妈妈！一辈子只两次。

索菲娅:两次？！太可怕了！只有两次！

塔尼娅:（自豪地）我不追求数量。

索菲娅：只有两次……很久以前？

塔尼娅：（笑）很久了。

索菲娅:那你为什么不想嫁给这两次呢？

塔尼娅:他们不想！

索菲娅:白痴！那他们现在怎么样啊？

塔尼娅:两个都结婚了，据我所知。

索菲娅:你还与他们保持联系？

塔尼娅:自从他们结了婚，就不联系了。

索菲娅:这太没有远见了，塔尼娅！他们可能离婚，丧妻。我相信，他们还记得你。他们为自己的错误痛苦地懊悔。

塔尼娅:我不这么想。好吃吗？

索菲娅:你没有试着打听他们的情况？

塔尼娅:从来没有。妈妈，你今天吃得很不好。

索菲娅:你如果结婚了，我会很幸福地死去。都是我的错。由于我的自私，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

塔尼娅:你夸张了，妈妈！再吃一小勺吧！

索菲娅:心上压着这样一块石头死去，会很沉重的。

塔尼娅:我还是叫医生吧！

索菲娅:医生也安慰不了我。只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才能让我一想起与你分别能好过一些——那就是假如你能结婚。

[巨大的敲门声。

索菲娅:有人敲门！这太奇怪了！

塔尼娅:没什么奇怪的！大概是女邻居。

索菲娅:奇怪的是敲门，而没有按门铃。

塔尼娅:电被掐断了，妈妈。（拿起蜡烛，去开门）

索菲娅:反正挺奇怪的。问问是谁！

塔尼娅:（站在门口）谁啊？

伊戈尔:（在门的另一面，顽皮地）咕——咕！塔纽什金！咕——咕！

塔尼娅：（打开门，嘲弄地）咕——咕！

伊戈尔:（快速地塞给她玫瑰和香槟酒）你好！（明白搞错了，不知所措）……致敬，老妈妈！请叫一下塔吉娅娜！

塔尼娅:我就是塔吉娅娜。

索菲娅:（从房间里）塔涅奇卡，谁啊？

塔尼娅：马上，这就来，妈妈！

伊戈尔:您想说，您就是塔吉娅娜？

塔尼娅:您有什么不满的吗？

伊戈尔:您是这里唯一的塔吉娅娜？

塔尼娅:唯一的。

伊戈尔:我们查对一下！第四汽车站大街30号，3号楼，31室。

塔尼娅: 3号B。

伊戈尔:怎么？

塔尼娅:楼是3号B

伊戈尔:有3号А的吗？

塔尼娅:当然了。还有3号C，3号D，3号E……

伊戈尔:我怎么，现在还要把整个字母表都过一遍吗？每一次都要征服一遍五楼？你们赫鲁晓夫楼也不装电梯！

塔尼娅:真对不起！

伊戈尔:好吧，老妈妈！没关系！谢谢指导！劳驾！（拿走了她怀里的玫瑰和香槟酒）开始徒步下楼！不过，你们这里又黑又臭！你们这里怎么还没有死光呢？

塔尼娅:拿着蜡烛！（跟在他后面）

伊戈尔:谢谢，老妈妈！我有打火机。（打火）见鬼！只够上楼用的。死了！

塔尼娅:举着蜡烛！小心点儿！这里有时脚下会踩到滑的东西。

伊戈尔:我手举着蜡烛蹒跚于街头，仿佛是宗教游行！

塔尼娅：太黑。没有电。我担心，街灯也不会很亮的。

伊戈尔：您说服我了，老妈妈！谢谢！再见！

塔尼娅:保重！（转身想回房间，滑了一下，跌倒了）哎呀……

伊戈尔:怎么了，老妈妈？

塔尼娅:（含着泪）没什么。别在意！

伊戈尔:要帮忙吗？

塔尼娅:不用，不用……（艰难起身，抽泣着）哎呀……

伊戈尔:（返回来）您怎么了？

塔尼娅:滑了一下。邻居家的孩子总是吃完香蕉就把皮扔到地上。

伊戈尔:什么也没跌坏吧，不然，您这个岁数怕引起不良后果。

塔尼娅:（愤怒地）我不需要您的帮忙！走开！

伊戈尔:听您的吩咐！跌得厉害吧？我来送您回家吧？

塔尼娅:一切都过去了！（号啕大哭起来）

伊戈尔:您哭什么呀？

塔尼娅:我愿意我就哭！对不起！别在意。我妈妈快要死了。

伊戈尔:（沉默了一会儿）很同情您。不过我也没办法。这种事，钱帮不上忙。尽管……您拿着！（递过钱来）

塔尼娅:您疯了？

伊戈尔:诚心地，尽管是物质上的。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妈妈！

塔尼娅:我没向您乞求施舍！

伊戈尔:我自己想到的！这个数目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拿着吧，别担心！

塔尼娅:您怎么可以这样随便侮辱我？

索菲娅:（从房间里喊）塔涅奇卡！发生了什么事儿？我着急啊！

塔尼娅:（大喊）来了，来了，妈妈！

伊戈尔:我本来想帮忙。您却毫无理由地冲着我来了！再见！

塔尼娅:对不起！

伊戈尔:改变主意了？这样最好了！只要有人给——您就拿着。这是我的观点。

塔尼娅:哦，不要钱！您还是最好把我送回家！

伊戈尔:请吧。抓住我胳膊。

塔尼娅:玫瑰和香槟我来拿。蜡烛您举着。[伊戈尔陪塔尼娅走进房间。

塔尼娅:小心，地毯。别碰着了，这是房门。

[就这样塔尼娅和伊戈尔手拉着手站在索菲娅面前。塔尼娅抱着玫瑰和香槟酒。伊戈尔拿着蜡烛。

索菲娅:您好！

伊戈尔:（极其悲伤地）您好！

塔尼娅:妈妈，请允许介绍一下，这位……这位是……

伊戈尔:（终于反应过来）伊戈尔。很高兴认识您。

塔尼娅:这位是，这位是，这位……

索菲娅:你今天把所有人的名字都给忘了，塔涅奇卡？

塔尼娅: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我妈妈。

伊戈尔:这就是那位……

塔尼娅:是的，是的，我给您讲了很多就是关于她的。

索菲娅:（问伊戈尔）您早就认识塔尼娅？

伊戈尔:（看着手表）是的，大约已经三四十年了……

塔尼娅:（打断）四十！整整四十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是吧，伊戈尔？伊戈尔：如果我说的话，是出奇的快！

索菲娅:特别、特别高兴！坐下吧，伊戈尔！可以这样称呼您吗？虽然您也不年轻了，但我还是比您大很多。塔涅奇卡，你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家里有客人来吃晚饭？真斯文——还带着花和香槟！马上准备点儿吃的吧！不能用赫耳库勒斯作香槟的下酒菜吧！请把玫瑰给我！真香啊！我都感觉自己年轻幸福了！我们家好久没有玫瑰了！塔涅奇卡，拿走伊戈尔的大衣！去厨房吧！我在这里要跟伊戈尔谈一谈。

塔尼娅:（对伊戈尔说）您的大衣！

伊戈尔:说实话，我该走了！（看着玫瑰和香槟，决定留下玫瑰，带走香槟）

索菲娅:把香槟打开！竟然有这样文雅的人！带着玫瑰和香槟来，刚坐一分钟，就急着走。这甚至有些老式。不，我不放您走！先请脱下大衣！

[伊戈尔脱下大衣，递给塔尼娅。

索菲娅:我不明白，你站在那儿干什么，塔涅奇卡？去准备点儿什么呀！我跟伊戈尔暂时聊一聊。

塔尼娅:（对伊戈尔说）别怕！我马上回来！（走出房间）

索菲娅:（对伊戈尔说）塔涅奇卡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您的事情。

伊戈尔：讲了我的事？

索菲娅:当然。她再也没谁可讲的了。

伊戈尔:您把我同谁搞混了！

索菲娅:我的双脚哪里也去不了了——这是真的。但是，脑袋，您自己也看见了，谢天谢地——还正常！

伊戈尔:对不起，不想惹您生气。塔尼娅能讲我什么呢？

索菲娅:别吃惊，不过，全是好的。您甚至无须怀疑，塔尼娅对您有多好！

伊戈尔:确实是，不怀疑！

索菲娅:我发现，您对自己好像没信心。没有必要！是的，犯了很多错！但这都过去了！并非一切都失去了！也不要为自己的年龄伤心！对您来说，幸福很有、很有可能的！

伊戈尔:什么幸福？

索菲娅:自然是家庭幸福了。其他的幸福世上也没有。

伊戈尔:我比较喜欢个人幸福。

塔尼娅:（走进来）伊戈尔总是开玩笑。开了四十年的玩笑。那，给你橙子，我们家其余所有的食品都是素的！（对伊戈尔说）给您来点什么？含维他命的沙拉？赫耳库勒斯？奶渣？

伊戈尔:谢谢。我来橙子吧。

索菲娅:男人任何时候都不该只吃橙子！您太拘谨了！总之，令人感动！塔涅奇卡，多给伊戈尔加些粥！

塔尼娅:（对伊戈尔说）香槟还开不开？

伊戈尔:（站起身来）我走了，你们接着吃。很高兴相识！（快速离开房间）

塔尼娅：（抓起蜡烛，跑去追他）等一等！

伊戈尔:（已经在走廊里）你们这偏僻的地方哪里可以买到花和香槟？

塔尼娅：我马上把钱还给您！

伊戈尔:我不要钱！

塔尼娅:那么就再坐十五分钟吧！求您了！然后我送您去商店！看在妈妈的分上！她就快要死了！

伊戈尔:我既不是医生也不是神父！

塔尼娅:我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的。十五分钟！

伊戈尔:好。只是我得打个电话。

塔尼娅:请吧，请，打多少都行。这不成问题。这是电话。（把蜡烛留给伊戈尔，有礼貌地进了房间）

[伊戈尔拨号。[在房间里。

索菲娅:（诡秘地问塔尼娅）这是那两个中的一个？

塔尼娅：（神秘地）就算是……

索菲娅:其中的哪一种呢？

塔尼娅:然后再说，妈妈！（回到伊戈尔身边）您这样不方便。我来给您照着吧！（拿起蜡烛，高高地举起）

伊戈尔:（电话通了）塔纽奇克！亲爱的！我迟到了！猫咪，半个小时后到。我？在开会。正因为如此才突然这样，我自己也不高兴！别生气，我的小老鼠！不，我的小鸟，这不会很长时间的！狂吻你！我带刺的小刺猬！（挂上电话）

塔尼娅:最好问问小鸟，她的巢筑在哪一栋楼里？

[电话响了。

塔尼娅:（对着话筒）喂，请说！不是，是住宅。谁住在这儿？我住啊！您找谁？什么？什么？（放下话筒，对伊戈尔说）开口骂人了。看来，是打给您的。看来，是您的杂交种打来的。

伊戈尔:谁？见鬼！她的电话能显示来电！她说什么了？

塔尼娅:她说，如果我是金发女郎，那也是染过的。她根本不在意我的大腿，哪怕它们是从头上长出来的。我性感的样子她完全——怎么说呢——无所谓。

伊戈尔:好在她不管怎么说没有骂您！

塔尼娅:没骂？您认为？您错了。

伊戈尔:骂了？

塔尼娅:当然了！

伊戈尔:怎么骂的？

塔尼娅:惯常的那种！

[停顿。

伊戈尔:真的吗？

塔尼娅:唉。

伊戈尔:对不起！

塔尼娅:这与您有什么关系？

伊戈尔:她就那脾气。她只有二十岁！

塔尼娅：二十？！您能跟她说些什么？

伊戈尔：我们实际上不说话！

塔尼娅:二十！她还嫉妒我！

伊戈尔:她？嫉妒您？！您只是感觉！

塔尼娅:知道吗，跟她谈话要比跟您谈话愉快得多了！

伊戈尔:她从未见过您呢！

[电话响起来。

伊戈尔:（对塔尼娅说）别拿话筒！这是找我的！

塔尼娅:有时也给我往这里打！（拿起话筒）啊，亲爱的！请说。马上，小老鼠，我叫他。这就把话筒给他，猫咪！再见，小刺猬！（把话筒递给伊戈尔）

伊戈尔:（对着话筒）塔恩……塔恩……谁是好色之徒？谁的腿？她根本没有腿！！！

塔尼娅:为什么要这么说？有腿！像模像样的腿！十分令人满意！

伊戈尔:谁是金发女郎？她不少于六十岁！我发誓！

塔尼娅:您发誓也没有用。我五十……九。

伊戈尔:唉，塔恩……（显然——那一端话筒已经挂了）看吧。（对塔尼娅）您都做了什么？！您哪怕能想象一下——我追了她多长时间，两周！ 不少于！够了！（抓起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