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衙门内外

八字墙前的“演艺场”

可以这么说，衙门是中国古代社会的全景缩影。关于衙门，有太多不为人知的隐秘事。衙门里的生活，也很独特，像喝着咖啡嚼大蒜，雅俗并存。

这是往小处说，往大处说，在中国古代，一座州县衙门，就是天下兴衰的风向标；一座衙门，也是一部活灵活现的仕途启示录。

所以，想读历史细节，从了解古代衙门读起，最真实，最深入，也最直接。中国千年历史中的官场隐秘、世相人心，人生百态，文化传统，都在里面。


我们不妨先粗略浏览一下衙门内外的景观。

历朝历代，无论大小衙门，一律都是坐北朝南。所以才有一句俗话：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朝南，意思就是官衙大门一律朝南开。“八字”，不是神棍算卦批的“八字”，而是指形状。官衙的大门左右，有两道砖墙，呈斜线向左右扩散开去，转折成一个30度的角。远远看去，刚好是一个“八”字的形状。

官衙的两扇堂皇大门，连接着“八字”砖墙。门与墙，浑然成了一体，彰显气派。

门不是一般的门，墙也不是一般的墙——墙上有东西，不是乱七八糟的信手涂鸦，不是“牛皮癣”小广告，而是当朝皇帝的“圣谕”。

这些“圣谕”，有的挂在“八字”墙上，有的贴在“八字”墙上。

皇帝的“圣谕”当然就是国家的“最高指示”。古代没有网络，没有微博，也没有广播。衙门的“八字”墙，就成了将皇帝的指示传达到民间基层的信息发布中心。

一提“圣谕”，人们可能会觉得高大上，不接地气，普通民众如何能看得懂呢？

其实不是这样。贴在“八字”墙上的“圣谕”，大多通俗易懂，朗朗上口。譬如“农闲时勿游荡，农忙时勿懒惰”，以及“遵纪守法，人人亲善，家庭和睦，发现盗贼，齐力捕捉”等等，略比如今城乡接合部土墙上“要致富，少生孩子多种树”的标语雅致一点。

然而，尽管都是大白话，可不识字的人也读不懂。这不要紧，有专门讲解“圣谕”的人。

在中国古代，有两类靠“说话”糊口的人。一类是讲评书的人，被称为“武案”；另一类，就是讲解“圣谕”的人，被称为“文案”。

如今，我们常常看到，某某广告公司招聘“文案”，工作是负责创意、策划，推广等等。没想到，这“文案”的祖师爷，最早是衙门聘的讲解员。不过那时的“文案”只负责推广，没创意策划，也不敢创意策划。那是皇上下的“圣谕”，你要敢创意策划，明显是不想活了。

2. 言归正传，接着说“武案”和“文案”。“武案”，就是讲评书的，要听他讲，你得去茶馆，掏钱买座；“文案”则不同了，听他讲，不但不给钱，衙门还给你安排座位。

以至于“文案”每次开讲前，衙门都要搭台、张灯，布置座位，跟准备唱大戏似的。

这么一来，百姓自然是愿意听的，只当免费欣赏一场曲艺表演。有的“文案”演讲的功夫十分精湛，有故事、有格言、有典故，有情节，讲得引人入胜，时不时还抖个小包袱，民众忍俊不禁，哈哈一乐，继而掌声四起。

可以想见，衙门口的“八字”墙，不单单只是一道威严、冰冷的砖墙，它颇能营造出一番热闹与活泼。

讲解“圣谕”跟唱戏似的，接“圣谕”其实也像是上演一出戏剧，有的时候，比“文案”演讲还要热闹。

县官恭接“圣谕”的时候，一般是鼓乐喧天，连吹带打。通常还要邀请一些和尚、道士来凑热闹。越是热闹，围观的民众就会越多。

平时肃穆庄严的衙门口，几乎成了如今跳广场舞的舞场，人头攒动，喧嚣嘈杂。

更有趣的是，有时候皇上的“圣谕”来得急，官署衙门一时找不到和尚、道士。怎么办呢？只好临时抓夫。

有些冒充和尚、道士的临时演员，演技超烂，道士口称“阿弥陀佛”，和尚嘴喊“无量天尊”，整个乱了套，围观民众把嘴藏在袖子里笑。

这个近似于闹剧的接“圣谕”的传统，从唐朝就开始了，到了宋代，升了级，每个州县的衙门都有一支自己的乐队，专门在恭接“圣谕”、庆贺年节、迎送上司的时候，演奏几曲热烈激情的“摇滚”。

这一热闹的传统，一直延续到清末。

3. 官方新闻公告栏

衙门“八字”墙上，除了皇帝的“圣谕”，其实还有很多丰富的信息。

譬如各类法令，民事、刑事诉讼案的判决书，以及州县科举考试的录取名单等等，诸如此类，都贴在“八字”墙上。

像宋代王安石变法时期，颁布的“青苗令”，就贴在各州县衙门的“八字”墙上。从这一细节可以发现，“八字”墙除了传达皇帝一个人的谕示，还要传达朝廷和上级官府的谕示。

当时王安石实行改革，有不少反对派。时任陈留知县的姜潜，就是其中一个。作为反对派的姜知县，在接到“青苗令”的谕示后，心里虽然十分抵触，且愤愤不平，但他也只能将“青苗令”贴在县衙的“八字墙”上。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既然是州官或县官，就得向民众传达各种法令，这是工作，也是职责。否则就是渎职，官帽还想不想戴了？

除了颁布朝廷和上级官府的谕示外，州县的衙门长官还得颁布一些本州、本县的法令。诸如“严拿逃犯”“严惩地痞恶棍”“禁止土妓流娼窝匪”等等。

写这类告示，都有统一的格式。以衙门长官的名义发布，最后落款的署名，是衙门的一把手到四把手全体的名字，譬如分别是：知县某某某、县丞某某某、主簿某某某、典史某某某。

署名其实是小事，无非是表达一个意思：这条法令，是县衙门全体官员一致通过的。

大事是什么呢？四个字：通俗易懂。

无论什么法令，都要让百姓和民众便于理解。如果写得铿锵有力、文采斐然，一般人却都读不懂，那不是白搭吗？

因此，衙门“八字”墙上的告示和法令，一般都采用当时通俗易懂的大白话，有些还挺押韵。

譬如号召全县人民缉捕造反的匪徒，通常会这样写：“现居守望，巡防匪徒，户出一丁，务各协力。同声相应，登时齐集。即遇匪徒，何难擒截。既保身家，又卫乡邑，有备无患，共期乐业。”

4. 仔细数一下，皇帝的圣谕，朝廷和上级官府谕示，衙门自己的法令，加上案件判决书，以及每年的科举录取名单，这内容也太多太繁杂了，一道“八字”墙，怎么可能贴如此繁杂的内容？贴不完怎么办？

有办法。正对衙署大门的地方，有一面照壁。

你肯定去过一些寺院，在寺院大门正对几十米到一百米的地方，也有一面照壁，上面刻一个“福”字。很多人闭着眼从寺庙门口走到照壁，去摸“福”字。摸到了，就坚信自己会走好运。

衙门正对面的照壁和寺院对面的照壁，大小和形状都差不多。只不过，衙门对面的照壁上，没有“福”字，而是一个公告栏。“八字”墙上贴不完的东西，都贴在这面照壁上。

照壁距离衙署大门大概有几米远，中间就有一道比较开阔的通道，可供行人来往行走，也很方便民众们驻足观看。

这么一来，“八字”墙和照壁，就构成了当时的“官方新闻公告栏”。

平常日子里，总有不少人聚集在衙门的“八字”墙和照壁前，观看官方的新闻公告，一边观看，一边兴致勃勃地议论。

因为有些公告非常有意思，尤其是一些判决书。正所谓花有百样红，县官与县官大不同。有的县官写判决书，呆板无趣；可有的县官，却写得妙趣横生。这类县官被戏称为“花判县太爷”。

清朝文学家储人获，写了一本名为《坚瓠（hù）集》的书。书里记录了一桩邻里不和的案件。事情其实很简单，有两夫妻吵架，白天吵晚上吵，吵得不可开交，扰得四邻都不安生。邻居就将这对夫妻告到了县衙。县令一听，这算什么事，鸡毛蒜皮，不予立案。可是不立案，按规定也要写个公告。于是，这县令提笔写道：夫妻反目，常事；两邻相告，生事；捕衙申报，多事；本县不准，省事。

南宋著名官员马光祖，任京口知县时，曾遇到一桩案子——当地有个书生，与一户人家的小姐相互爱慕。一天夜里，该书生翻墙进入小姐房间，被人误认为图谋不轨，押送到县衙门。

马光祖升堂问案，听那书生言谈不俗，不像作奸犯科之辈，于是就给书生出了个题目《逾墙楼出资诗》，让书生以此作一首诗来。书生想了想，当即提笔写道：“花柳平生债，风流一段愁，逾墙乘兴下，处子有心搂。谢砌应潜越，韩香许暗偷。有情还爱欲，无语强娇羞。不负秦楼约，安知漳狱囚。玉颜丽如此，何用读书求。”

马光祖读完这首诗，啧啧称赞。于是提笔写了首判词，判二人结为夫妻：“多情多爱，还了平生花柳债。好个檀郎，室女为妻也不妨。杰才高作，聊赠青蚨（fú）三百索。烛影摇红，记取媒人是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