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宿舍
余华
01
这家医院和这幢楼一样,都已有六十年历史,如今全院所有进修、实习医生全挤在楼上。楼下是医院托儿所,与太平间隔路相望。
第一宿舍,八平方米。两张高低铺,两张写字台,四把椅四个人,唉,还有八只箱子。若四人到齐,则请全部上床,否则不必要的冲突将连续不断。唯有床才是自己的,挤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挤嘛;小吗?室雅何须大。我睡上铺,翻个身,不仅下面动,另一张床也动。汽车驶过,整个楼都动。这幢楼呵,老了。尤使我不安的是,距头顶一米多一点,那块新补的石灰,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
02
陕西人又在唱歌了,“这幢楼呵老态龙钟,住上一群人却生龙活虎……”厂有厂歌,校有校歌,这支歌乃是我们这幢楼的楼歌。不瞒各位,此歌还是敝人编词谱曲的哩,倒是颇受欢迎,但经陕西人一唱,彻底完蛋。若是他用晚上打呼噜的声音唱,那还粗犷有味,可他偏偏卡住喉咙,吐出又尖又细的哭腔,简直令人汗毛全体肃立。敝人从小就害怕两张铝皮合在一起刮,他那歌声的效果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好了,阁下。你再唱,我要自杀了。” 他仰起脸,和善地说:“别客气。” 这混蛋。
03
这时,军医小林咕哝开了:“造了房子反而没房子,真见鬼!”此话有理。本来是每三人住十四平方,还算舒服。如今医院造了两幢六层楼房,一分配,旧房也搭上,我们被“扫地出门”。这些家伙!
“到夏天怎么办?”陕西人提出个现实问题。在这个不透风的“笼子”里,夏天也睡上热血沸腾的四条汉子,嘿,清炖全人,倒是一道震惊中外的名菜!
“只有开门睡觉罗。”陕西人又说。
“那会出乱子的。对面是女宿舍,若都开着门,半夜起来解手糊里糊涂地会走错的。”小林笑着说。
“哎,可真有这种事。前年夏天我去西安,睡在旅馆里,门开着,一个小妞半夜起来小便,竟到我们房间里来了。”陕西人接上腔。
“后来呢?”小林问。
“后来嘛,嘿嘿,没有后来。”
陕西人说完,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后来这姑娘成了你的太太。”小林说了句俏皮话。
我们都大笑了。唯有睡在我对面的毕建国,始终不笑也不出声。
04
毕建国才三十出头,却已轻度驼背。面黄肌瘦,一副病态。我俩在同一科进修,许多人都说他是一个地道的傻瓜。上个月为一个病人的治疗方案竟跟带教老师争论起来,气得那位老师至今还不愿理睬他。听一位护士说,五年前他在这医院实习时,遇到病员太出血,而血库一时供不上,他当即献出三百西西。上帝呵,要是从我身上抽三百西西,除非先把我宰了。而他事后还不要一分钱。傻透了,只捞得个表扬。表扬值几个钱?换我,登《人民日报》头版也不干。
05
此人很少看电视、电影,却养着一盆海棠花,跟伺候阿爸老子差不多。饭后喜欢独自散步,然后往床上一躺,不是翻看一本厚厚的外文书,就是在活页簿上不停地写着什么。劣等的香烟接连着抽。这不,此刻“笼子”里又烟雾弥漫了。我、小林和陕西人对香烟一向深恶痛绝。小林和陕西人开始假咳嗽了,这是警告式提醒。然而,他照抽不误。
“他奶奶的!”陕西人开始骂人了。
小林将茶杯往桌上用力一击。
毕建国又点燃了一根烟。
我用脚狠狠一蹬,窗开了。小林拿茶杯的右手也推开窗,用力过猛又推了个空,半杯水便泼溅了下去。
“哎哟!”楼下一个女声响了,听声音准是那个医学院的实习生。
小林探出头,向她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对不起,我浇花。”
“浇花怎么浇到我头上来了?”
“你不就是一朵美丽的鲜花么?”陕西人扯起喉咙喊道。一听到楼梯响了,忙躲进蚊帐,比猴儿还敏捷。她朝我们这里斜了一眼,进了对面宿舍。
06
对而宿舍住着六个实习女医生,却有五位戴眼镜。大概眼镜也是智慧的象征?然而这些很有智慧的小姐们都不太懂得文明礼貌。昨晚,—直闹到十二点多。上楼、下楼不停,分明都带着钥匙,偏一个劲地敲门。里面呢,齐声喊:“狼来了!”好容易总算平静了一会,我已经迷糊入睡了,却又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嘴里还哼着《人证》的主题歌:“突然间……”接着“砰”地关上门。整个楼都抖动了。耶稣呵,这鬼地方,简直会使人发疯!
始终不受影响的是幸福的陕西人,还有小林。任凭外面响声震天,他俩我行我素。一个打呼噜,一个说梦话。这两位白天一唱一和,夜晚也一搭一档。陕西人的呼噜越来越响亮,简直跟打炮一样。紧接着,小林在梦中突然大叫一声:“冲啊!”可以想见他在陕西人的“大炮”掩护下,左手举着听筒,右手挥着手术刀冲上了敌人阵地。然后呢,胜利的红旗迎风飘扬了,战斗结束了,可陕西人仍在“开炮”……
真要命!
“陕西人!急症!”我恼火地大叫。
“嗯——”陕西人“霍”地坐起。这是医生特有的条件反射。
“他奶奶的!”随即他发现上当了,复又躺下。
可是才安静了片刻,毕建国的呻吟声又灌满了我的耳朵。我故意咳嗽几下。还好,没声音了。我看了下夜光表,已经十二点半了。妈的,明天还有手术。就在这时候,又有一群女孩子“咚咚”地跑上楼来,还吃吃地笑。
07
我实在忍无可忍,便悄悄下了床,瑟缩着身子跑出门去,三下两下终于把楼梯上的电灯泡给旋了下来。刹时上下一片漆黑。果然,待会儿又一批小姐上楼时,不再有欢腾跳跃的声音了。
楼梯满意了,我也满意。当然,她们是不满意的。还有,毕建国也不满意。按理说他也是受害者,该谢我,可这混蛋,吃里扒外。
你看他也爬下高铺,把电灯泡重新旋了上去。这小子,刚才还“哼啊哼啊”地,现在又精神抖擞了。
“喂,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怒目而视了。
他冷静地看着我,一声不出。
我更火了:“请把灯泡给我旋下来!”
“那刚才我何必旋上去?”
“你旋不旋?”我几乎咬牙切齿了。
他轻轻一笑,跳上床,钻进了被窝。
于是我只好又跳下床去,将灯泡旋下来狠狠地摔碎了。
小小的“笼子”,生活实在单调,可偶尔也会发生喜剧性事件。
08
陕西人穿花短裤,对于我和小林来说确是一大奇观。于是我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和晴雯掉换内衣一事,硬说他是仿古,在别离夫婚妻时来个内裤互换以示相念之情,逗得小林前仰后合地大笑。陕西人则一本正经地声明,他们那里都是如此,这是男女平等,云云。
这是两天前的事了,今天的事则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