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复兴散文·生命的平衡】2
1. 春雪邂逅
虎年立春过去一个多星期,忽然铺天盖地下了一场大雪。冒着大雪去天坛,衬着飘飞白雪,红墙碧瓦的天坛一定分外漂亮。没有想到英雄所见略同,和我想法一样的人那样多。想想,如今手机流行,拍照方便,人人都成了摄影家,趋之若鹜来天坛拍雪景的人,自然便多。
我坐在双环亭走廊的长椅上,这里平常人不多,今天也多了起来,多是在雪中拍照的。坐在双环亭里的人,几乎都是如我一样的老头儿老太太了,看年轻人在纷飞大雪中嬉戏,手机和相机像手中的宠物一样,在雪花中一闪一闪地跳跃。
坐在我身边的,也是一个老头儿。我来的时候他就坐在这里,大概时间久了,有点儿寂寞孤单,便和我没话找话聊了起来。
2. 方知道他比我小两届,1968年老高一的,当年和我一样,也去了北大荒,是到了密山。北大荒,一下子让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其实,当时我在七星,密山离我们那里很远。
越聊话越密。他很爱说,话如长长的流水,流个没完。听明白了,他是来参加他们队上知青聚会的,同班的七个同学说好了,今天来天坛双环亭这儿聚会,拍拍照,聊聊天,到中午,去天坛东门的大碗居吃饭。当初,他们七个同学坐着同一趟绿皮火车,到北大荒后被分配到同一个生产队,别看回到北京后工作不一样,有人当了个小官,有人发了点儿小财,有人早早地下了岗……不管怎么说,七个人的友情,一直保存至今,从1967年到北大荒算起,时间不短。
3. 都快中午了,除了他,那六位一个都还没来。他显得有些沮丧,拍拍书包对我说:北大荒酒我都带来了,准备中午喝呢。咱们军川农场出的北大荒酒,你知道,最地道……
我劝他:雪下得太大了!
也是,没想到今儿雪下得这么大,你瞅瞅我们定的这日子没看皇历!他对我自嘲地苦笑,又对我说,好几个哥们儿住得远,今天这路上肯定堵车。
我忙点头说:那是!别着急,再等等。
大家伙儿都好多年没见了,本来说是前两年就聚聚的,谁想这疫情一闹就闹了两年多,聚会一拖再拖到了今天,又赶上这么大的雪!
这样的聚会,更有意义!我宽慰他。
4.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同学打来的,告诉他来不了。放下电话,他对我说:他家住得最远,清华那边的五道口呢!
又来了个电话,另一个同学打来的,嗓门儿挺大,我都听见了,也来不了,家里人非要拉他到颐和园拍雪景,人正在去颐和园的路上堵着呢。
少了俩了!他冲我说,显然有点不甘心,拿手机给另一个同学打电话,铃声响半天,没有人接。他有些扫兴,又给另一个同学拨通电话,这一回接通了,抱歉说来不了,实在没辙呀,这么大的雪,咱们改个日子吧!
他放下电话,不再打了。
坐了一会儿,突然,他站起身来对我说:这么大的雪,我本来也不想来的。我老伴说我,这么大的雪,再滑个跟头,摔断了腿……可我一想,今天这日子是我定的,天坛这地方也是我定的呀!
5. 叹了口气,他又对我说:你说那时候咱们北大荒的雪下得有多大呀,比这时候大多了吧?那年冬天,一个哥们儿被推举上工农兵大学,给这哥们儿送行,在农场场部,包下了小饭馆,下那么大的雪,跑十几里地,不也是都去了吗?
我劝他:此一时彼一时了,兄弟,那时候,咱们多大岁数,现在又多大岁数了?
是!是!他连连称是。说着,他看看手表,站起身来,看样子不想再等了。
不再等等了?
他冲我无奈地摇摇头,背着书包走出了双环亭。
6.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心里有些感慨,知青的身份认同,只在曾经同在北大荒的日子里;知青之间的友情美好,只在回忆中。知青一代毕竟老了,几十年的岁月无情,各自的命运轨迹已经大不相同,思想情感以及价值观,与北大荒年轻时更是大不相同。如果还能有友情存在,在五十多年时光的磨洗中,也会如桌椅的漆皮一样,即便没有磕碰,也容易脱落。热衷于聚会的知青,沉湎于友情的知青,是那么可爱可敬,只是,如此缅怀和钟情的纯粹友情,和如今纯粹的爱情一样,已经变得极其稀少。如古人王子猷雪夜远路访友,只能是前朝旧梦。
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和欲求的纯粹友情,只能在我们的回忆里。在回忆里,友情才会显得那样美好。时间,为友情磨出了包浆。
2022年2月18日

7. 鱼和经幢
前两年秋天,朋友约我去河北易县。他去的目的是钓鱼,他的一个朋友在那里新开了一家民宿,房前有一大片鱼塘,钓鱼是他的爱好,钓鱼的器具一应俱全,全部进口。我是想看经幢。易县多年前去过一次,行色匆匆,只看了荆轲塔,没看成经幢,一直耿耿于怀。易县经幢非常有名,建于唐代开元年间,刻印着唐明皇御注《道德经》的一章,距今有近一千三百年的历史,是全国最大最老的道德经幢,国宝级文物。
当晚赶到易县,在民宿住下,第二天吃完早饭,朋友就张罗钓鱼。鱼塘不小,早晨温煦的阳光下,水面如镜,远山如黛,远离尘嚣,清静得犹如世外桃源。不过,鱼塘的鱼儿,久经沧海,磨炼成精,不那么容易上钩。太阳越升越高,我的鱼竿前的鱼漂始终不见动静。心里惦记着赶紧钓上一条鱼来,好去看经幢。
8. 我便站起身来,走到朋友的面前,想看看他有没有钓上鱼来,一看,也没有钓上。朋友看出我的心思,轻声劝我说:钓鱼得有耐心!哪有像你这么猴急的?
我只好回去接着看我的鱼漂,希望能有动静,并不奢望钓上一条普希金《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的金鱼,哪怕是一条小鲫瓜子也行;或者,朋友能钓上来也行啊,就算是大功告成,可以一起看经幢了。
过了好半天,谁也没钓上来一条鱼。这让我越发起急。因为有经幢惦记着,心里不静,鱼儿更像成心和我逗闷子,死活不上钩。
9. 快到中午的时候,朋友终于钓上一条大鲤鱼,高兴得如获至宝。我却依然两手空空,朋友拎着他的大鱼,走到我身旁对我说:跟你说了嘛,钓鱼不能急,得心无旁骛。我无话可说,心想,总算钓上鱼来了,可以看经幢了。谁知,活鱼当场杀掉,红烧上桌,就着自己酿的米酒,一顿午饭吃下来,已是下午两点多,催促朋友抓紧时间去看经幢。
经幢就在城里,可我们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县城里大兴土木,到处在建新楼盘。走到老城边上了,那里不是拆成一片凋零,就是新楼高耸林立。秋阳正好,我们俩都走出了一身汗,经幢却依然是只在此城中,云深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