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的荒凉
连亭
父性的故乡
01
我惊讶地发现,人们对故乡的回忆,总是母性的;几乎所有对故乡的文字描述,都把故乡比作母亲而非父亲。
我也不例外,想起故乡最先闯入脑海的也是生育我的母亲。
母亲是在一座年代久远的山村小瓦房生下我的。小瓦房是家族大宅中很不起眼的一间。唯有这一间是属于父亲的,其他房屋分属不同的族人。
02
这间小瓦房里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是那个年代山村唯一一台电视机,作为母亲的嫁妆出现在山村。母亲挺着大肚子整理家务时,电视里频频出现的是邓小平挥手致意的身影。母亲说,电视里的他讲话带四川口音。
这个讲话带四川口音的老人发表南方谈话的那一年,我出生了。那是岁末,南方的湿气加剧了冬天的寒冷。母亲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裹紧的被子上加盖了几件厚衣服,身子仍暖和不起来。
03
她的脑神经被寒气绷成一根弦,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日出时分,疼痛第一次席卷她,她应对的方式就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那必然降临的时刻。我在她疼痛的顶点来到了人世,从此用她给予我的生命,开始学着认识和接受整个村子,以及村子里的每一种痛苦和每一种希望。
在门前的小路上学走路时,我总能看到房屋旁边的一棵树,树上最浓密的几根树枝举着一个鸟窝,几张绒黄色的鸟嘴时不时地从窝边探出来。外出归来的大鸟,频繁而又细致地往这些黄嘴巴里喂虫子。这个画面深深印入我的脑海,并且在记忆中一次次盲目而又顽强地再现。
04
印象里,母亲总比父亲亲切。她以坚强的意志和非凡的耐力呵护我们的成长。而回想起来,父亲在孩子的成长岁月中总是缺失的。在我两岁半到十岁期间,他把我寄养在码头。我十岁时,他以哄骗的方式把我从码头带走后,也并没有填上他在我生命中的空缺。
他经常去遥远的地方,有时是西边的矿场,有时是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建筑工地。我和妹妹总是一连几个月都见不到他。奇怪的是,我们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感觉,有时他离开很多天了我们才发现他不在家。
05
没有人对我们说过他为什么不在家,母亲只偶尔念叨他什么时候会回来,通常是过年或者中元节,而我们对此并不十分期盼,我们早已习惯他不在家。
我们并不清楚,父亲到底爱不爱我们。似乎对他而言,家只是一个过年的地方,而我们只是他心烦时所呵斥的对象。
他总是冷不丁地叫住我,粗哑地问道:“你又上哪儿野去了?”我被迫低头站在他跟前,紧张和难堪使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好拼命用手摩挲衣角。紧接着他咕哝着说:“大了就该懂事,整天到处野,不像话。”
05
母亲为了护我,就会在一旁解释,说我上哪儿干活去了(多数情况事实也是如此)。这些解释却并不能使父亲满意,他会加强语气说:“你总是惯着她们!”
远嫁北方之前,我再一次回到了小山村。我先是坐火车,接着是大巴,然后是中巴,最后是三轮摩托车。山从眼前不断划过,最后是父亲的身影出现在路口,如同上学期间寒暑假我从学校归来时一样。
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