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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丑山拉开厚重的雪尼尔落地窗帘,灰尘瞬间活了一般,在阳光下飞舞漫散,带可乐饼鲜甜气味的风吹进来。屋里的腐臭味,被冲淡了一些,但,依然冲得我脑壳疼。
丑山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回过头,牛眼一蹬,用教训后辈的口吻,说:“你愣着干什么?”
我慌忙立正站好,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
我叫周光照,33岁,当年高考扩招,我成功考入一所二本大学,读了冷门的历史学,毕业后,看着满大街的大学生,我的专业压根找不到什么工作。
读大学没能让我实现阶层跨越,却让我本来就贫困的家庭背上了外债。
2当初,全村人羡慕到眼红的别人家的孩子,如今,成了家徒四壁的代表。
过于偏狭的学科,让我在找工作时困难重重;考编当老师,年龄又偏大了。窘迫急需用钱的我,选择来了日本打工还债。
通过中介,我几经辗转到了日本东京,本以为可以在这里大展拳脚,岂料,却屡屡碰壁。
我在便利店打过工,在自助餐厅当过服务员,给人家搬过家居,一天打三份工,交完租房费用,手里钱所剩无几。
直到2019年,在中介的介绍下,我当上一名背尸工。一周工作3—4次,负责背走尸体,清理现场。每次都能获得4000元以上的报酬,如果活格外难做需要多清理几次,我甚至一个工作可以拿到1.5—1.7万元,意外地生意兴隆。
3和很多人想象中的不同,日本没那么繁华,有很多老式楼房没有电梯,就算有电梯,也会有住户抗议,不让死人坐电梯下楼。
因为,日本人更加迷信,他们普遍认为,死去的灵魂会在密闭狭小的空间里转不出去,容易滞留在自己身边。
而很多独门独院的小洋房一般都是两层,内部只有狭窄的楼梯,有的时候,救护担架也未必上得去,尸体需要人背下楼。日本人的说法是,尸体的脚不能着地,否则,“他们”是不肯离开的。
身材普遍比日本人高的中国背尸工,特别吃香。
带我的师傅叫王立志,来日本10年了,他出国之前是一名律师,他来日本是要找自己的未婚妻小秀,当年,他还是个在律师事务所里,坐冷板凳的新人,糊口都困难。小秀自告奋勇来日本打工,打算赚钱买房,之后杳无音信。
4这么多年过去,王律师依然孑然一身,平常沉默寡言,一脸落寞,但几杯酒下肚,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讲起,那个无缘嫁给他的姑娘,眼角挂着泪水。
王律师给自己起了一个日本名字:丑山念妻。我猜大概是因为丑山这个姓在日语里念做:吾妻亚麻吧!
他说自己当背尸工,幻想着也许会在人生的最后一站,遇到他的心上人。“我不想她一个人留在异国他乡,就算她死了也要带她的骨灰回去。”
他说每次出去背尸前,总害怕背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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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们清理的这些尸体,几乎都是“孤独死”的人。
他们一般没有亲人,无论生前做过什么丰功伟业,死后却无人问津,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孤独地等待着房东或者管理员的发现。
幸运点的死在春夏,一般5—6天就能被发现,还不至于面目全非。
这一次,我们遇到的老太太就没那么幸运,她死在了冬季。
由于东京的天气阴冷潮湿,她很久没有交取暖费,人就多停留了一段时间,我们来的时候,尸体已经溢液,尸水满溢在榻榻米上,呈现出一个大字形,屋里的味道一言难尽。
管理员告诉我们死者叫常盘贵子,今年63岁,一个人居住,他在叫我们来之前已经通知了当地警署,警察确认了自然死亡之后,才叫我们来清理。
6进屋之前,我们带好了手套、口罩和蓝色的无纺布帽子,将头发藏得严严实实,因为尸体腐臭的味道无孔不入,会跟着清理者很长时间,像是死者放不下的怨念。
我们将贵子的遗体郑重地装入一个防水的尸袋,捆扎好四肢、躯干、用绳子绑在我的背上,由身材高大的我背下楼。
我刚干背尸工的时候,很有压力,生怕被人知道我不光彩的营生。怕别人嚼舌头,说我一个大学生,到头来要在异国他乡做这种低级工作。
接触这些孤独死的人久了,我渐渐对他们产生了同情,这些人生前和我们一样,用尽全力活着,却饱尝孤独和寂寞,很多人终其一生没机会走进婚姻,在人世间挣扎一番之后,落寞谢幕……成了报纸讣告栏里的白纸黑字。
7背尸工是他们存于世间的最后见证,用丑山的话说,叫:送这一程,功德无量。
有了这种觉悟之后,我对工作不再抵触,甚至会在背尸体下楼的时候,轻声和他们交谈:“我们要下楼喽”“到拐角了,脚要收一下,碰到了要痛哦!”总之,即使是尸体,我也会给他们应有的尊重。
有时候从狭长的楼道里经过,会有人开门往我的口袋里塞些万元日币,催促我加快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