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硅肺
1.
郑老向我点了一下头,示意我可以开始了。
我向大姨连珠炮一样地提问,问题又细又密,包括到孩子是不是母乳喂养,一天吃几次奶,吃了吐不吐奶,穿几件衣服,盖几层被,睡觉的地方、姿势,甚至一直延伸到母亲生产以及产前检查的情况,眼看着大姨有点招架不住了,不时跑出去询问母亲后才能作出回答。
但是问着问着,大姨的神态就逐渐缓和下来了,当我问到孩子这几天玩耍的情况时大姨的眼中竟有了慈爱的笑意,“哈哈,看不出来,你对养孩子还知道蛮多的吗。”估计当时我的脸肯定是红了。
何况,大姨哪里知道,我的问题越是细,越是说明我还没有找到可能的死亡原因!而且,我问喂养情况是看孩子的健康状态,穿衣盖被情况是排除意外窒息,而生产情况是为了排除产伤和先天疾病!我的眉头越皱越紧。
2.
我找不到明显的死因。
甚至,一直到解剖结束,我的眉头还是没有展开。
但是在我们步出殡仪馆的时候,我看见了这样难以忘怀的一幕:孩子的母亲举着孩子可爱的遗像,和三十多口家属一起跪在了我们面前,哭喊着,“你看看,你看看我的孩子啊!”我的眼眶又红了,我的脸又别转了,我最害怕这一幕。
老百姓的这一跪,承载着太多的天理人情,我是一个小小的法医,我承受不起,真的。
何况,在无数的天理人情面前,我最终只能选择对事实负责,如果最终事实对母亲不利,我会多少次在凌晨时点燃一支香烟,又会多少次午夜梦回中看到母亲这凄然一跪呢?回家的路上我默默无言。
3.
当晚我看到了市疾病控制中心的调查报告。
事实证明他们在打防疫针方面比我专业得多:这份调查报告不厌其烦地描写着注射的每一个细节,诸如疫苗的生产厂家、批号、失效期、保存环境的实测温度,注射器的生产厂家、批号、失效期,甚至是注射人员的学历、培训以及详细得无法再详细的注射经过。
但是报告最后的结论是:建议马上组织专家尸检,查明死因。
我苦笑了。
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在病理切片上,要是病理切片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呢?不行,我得给他们打打防疫针了。
“现在,仅仅从尸表检查、尸体解剖和器官的大体观察我们还不能发现明显的死因。当然,我们还会通过病理组织学检查,用显微镜去观察更细致的改变,不过,我必须提醒各位专家:大约有10%的案件,我们穷尽一切技术手段,仍然无法发现真正的死因。”我目光扫了一遍在座的各位专家。
4.
县防疫站的一位年轻干部的脸马上哭丧了起来,身体也歪在了桌子上:“我们还宁可就是防疫针打死的,那么我们就销毁所有的疫苗,赔偿这个家庭,至少,我们还可以向厂家追偿啊!要是查不出死因,这么不死不活地吊着,全省的防疫工作都没法开展了啊!”“我明白你的苦衷,我会尽力的。”我在心里说。
“各展所长吧!”郑老提议,“你们擅长病原体的检查,我们将提取的血液拿一半送到省疾病控制中心做各种病原体的检查,如果是阳性,我们会复查后写进结论。另外,我们需要疫苗的样品、外包装、说明书……”郑老罗列了很长的一张单子。
“也只能这样了,麻烦你们多费心!”县卫生局局长做了总结性陈述。
5.
以后的一个礼拜的时间,我把手上所有的案件都放在一边,一门心思扑在这个案件上,每天不停地上网查阅资料。
我也知道,我暂时推开不管的案件中有不少都是恶性刑事案件,但是,那只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而这一起案件,关系到的是全省儿童的安危。
深夜,整栋办公楼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四周环境安静得我甚至能听见日光灯管电子镇流器发出的吱吱的声音,还有我的手提电脑硬盘轴承的摩擦声。
今天孩子的病理切片出来了,我需要加班看完。
整个案件毫无头绪,我取的切片也就特别的多,一共四十多张,就算粗略地看看也要两个小时,我在心里盘算着。
6.
突然,我在肺部的切片中发现了有意义的现象,第一次找到可能的死亡原因我感到的并不是欣喜,而是紧张。
我勉强把提到喉咙的心跳压下去,接着把所有的切片看了一遍。
没错,肺部有炎症。
而且不是一点,为谨慎起见一共五叶肺我取了十张切片,每一张都有大量的炎症细胞。
其他部位则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我完全可以断定出孩子的死亡原因了:孩子太小,免疫力太弱,病原体一侵入肌体,便如入无人之境,马上占领了整个肺部,这种情况在正常的大人是不可能的,炎症最多侵犯一个两个肺叶就不得了了。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孩子在打针前没有任何的不适:其实发热、咳嗽也是肌体的免疫力在和病原体作斗争,而孩子几乎全无免疫力可言。
我没有一丝的欣喜,反而在盘算着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7.
不顾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同志可能已经睡下了,我马上拨通了长途电话:“你们病原体检验结果怎么样?”“流感嗜血杆菌是阴性的,怎么,你们有什么阳性发现?”虽然刚从睡梦中被我吵醒,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同志仍然是极高的职业敏感。
“嗯,我在孩子的肺部发现了炎症细胞,大量的。你们多做几种病原体吧,我们考虑感染。”我需要阳性的结果,这样证据链才是完美的,我在心里高喊。
我得承认这个世界不存在完美: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检测了多种病原体,甚至每一种病原体用了好几种方法来检测:但是,统统阴性。
我可以解释这样的结果:第一,无论我们检测多少病原体,相对于整个自然界几乎无穷的病原微生物种类而言,都不过是沧海一粟;第二,如果病原体只存在于肺部,并没有菌血症、败血症等因素的存在的话,采血的化验也会是阴性的。
我可以肯定地说省疾病控制中心是实事求是的,但是这样一来,压力全部都在我的身上。
8.
这份报告我应该如何措辞我整整考虑了两个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