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路上的新疆饭
一
〔1〕有一年,我们开车去阿勒泰,从天山脚下的乌鲁木齐出发,穿过茫茫准噶尔盆地,往天边隐约的阿尔泰山行进。原打算在黄沙梁吃午饭,那里的路边有几家卖拌面和大盘鸡的野店。所谓野店,就是前后不着村,饭馆的矮房子淹没在路边野草中,四周是沙梁起伏的荒漠。那时这条穿越荒野的道路旁人烟少,饭馆更少,南来北往的人,行到这里早都饿了,都会停车吃饭。我们却没饿,行车到半中午时,见路边一片瓜地,便沿便道开车到瓜地边,想买个西瓜解渴,一地西瓜明晃晃地熟在地里,却找不到看瓜人,没办法买,只好自己摘了吃,吃饱了在瓜皮下压了一块钱,算是付了费。
〔2〕这顿西瓜把我们的午饭耽搁了,到黄沙梁的野店时,都饱着,就说再往前赶,结果一直赶到了黄昏,车里人饥肠辘辘,这时候的大漠落日,就像挂在天边永远吃不到嘴的圆馕。司机说,这段路上再不会有饭馆,也不会有西瓜地。我们穿过沙漠腹地已经到了更加干旱荒凉的阿尔泰山前戈壁。
这时,荒无人烟的路边突然冒出一间矮土房子,土墙上歪歪扭扭写着“沙湾大盘鸡”。赶紧刹车拐进去,车停在院子。所谓院子,就是土屋前一小片修整平坦的戈壁,和屋旁辽阔起伏的戈壁滩连在一起。店里只一张桌子,七八个板凳。
〔3〕女店主的表情也跟戈壁滩一样漠然,不冷不热地说一句“你来了”,那语气像是认得你。你似乎也觉得认识她,只是记不起来。她提着大茶壶,给每人倒一碗茶,那茶仿佛泡了一天,跟外面的黄昏一般浓酽。
忐忑地要了一道大盘鸡,问多久炒好。说快得很,一阵阵。果然喝几碗茶工夫,做好的大盘鸡端上来了,那盘子占了大半个桌子,鸡块、土豆块、辣子满满堆了一大盘。四双筷子齐刷刷伸过去,没人说一句话,嘴全忙着啃鸡,忙着吃里面的皮带面。太阳什么时候落山的都不知道,小店里渐渐暗下来时,我们才从贪吃中抬起头来,彼此看看,谁学着女店主的腔冷冷地说了句“你来了”,大家都笑起来。
〔4〕我全忘了坐在一桌的人是谁,我们因什么事踏上了去阿勒泰的这趟旅行,只记得吃着大盘鸡的瞬间,我侧脸看着窗外荒天野地里的红彤彤晚霞,地平线清晰地勾勒出大地的边沿,那是我在千里之外的小县城,时常看见的天边,我们开车跑了一整天,她还是那么远。仿佛比我在别处看见的更远。那一刻,一顿荒远的晚饭,就这样长久地留在了回味里。
多年后再走那条路,有意把时间磨到黄昏,想再坐在那小店的窗口,吃着大盘鸡看荒野落日。想再听那恍惚的一句“你来了”,沿路经过一个又一个路边饭店,一直把天走黑,那土房子再找不见。
二
〔5〕大盘鸡是我家乡沙湾发明的一道大菜,说是菜,其实也是饭。新疆饮食大多饭菜不分,拌面、抓饭、手抓肉都是饭里有菜,菜饭合一。大盘鸡也一样,主菜鸡,配料辣子、洋芋、葱、姜、蒜,外加特制皮带面,搅拌在一起,结实耐饿,适合在路途中吃,也方便在偏远路边店炒制,剁一只鸡,配一把辣皮子,一只铁锅便能炒制出来。
大盘鸡发明那些年,我在沙湾城郊乡农机站当管理员,常被拖拉机驾驶员拽去吃大盘鸡,那些跑远路的司机,吃遍天山南北,还是觉得大盘鸡好吃。好在哪,可能就是盘子大,可以放开吃。不像那些小碟子小碗的吃法,都不好意思下筷子。
〔6〕那时大小酒桌上的主菜都是大盘鸡。一大盘子鸡肉摆在面前,红辣皮子青辣椒,白葱绿芹黄土豆,满满当当堆一盘,能让人胃口大开,平添大吃大喝的豪气来。沙湾大盘鸡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沿公路传到全疆各地。
到现在,好吃的大盘鸡都在路上。后来大盘鸡传到城郊僻街陋巷,生意依旧红火。城里人纷纷开车来吃,城郊乱糟糟的环境能和大盘鸡相匹配。再后来大盘鸡进了城,乌鲁木齐繁华区开过许多大盘鸡店,没多久都倒闭了。不是城市厨师手艺不好,大盘鸡本是一道乡间野路子大菜,在乡村饭馆和路边的简陋餐桌上,它一盘独大,其它菜都围着它转。到了城里的大餐桌上,七碟子八碗,大盘鸡失去了霸主位置,自然就寡味了。
〔7〕有几年我们在和丰做工程,常走呼克公路,早晨从乌鲁木齐出发,到黄沙梁那一片刚好中午,在路边沙包下的饭馆吃大盘鸡。那几家店我们轮换着吃过,味道都差不多,好不到哪里,只是那个环境,太适合吃大盘鸡了,屋外摆着永远擦不干净也支不稳当的圆桌,除了路,四周是沙漠荒野。有时刮起风,空气中呼呼啦啦地响,一阵沙尘草叶扬过来,大盘里的鸡肉也随之味道丰富起来。
我有一个亲戚,就在黄沙梁北边的沙漠里,开荒种了几千亩地,说了几次让我去他的农场玩。一次我路过黄沙梁,突然想去看看这个当地主的亲戚,打手机接不通,没信号,便驱车往沙漠里开,在岔路纵横的荒漠中凭感觉行驶了三个小时,最终盯着远远的一缕炊烟来到亲戚家的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