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最后一次创业 “要挑战,就挑战个大的。 ”
【天时,地利,人和】
1.
如果说设计数据字段量表、搭建大数据平台属于技术问题,消耗的是脑力,那么想要把渐冻症病友都汇集到平台上来,并且愿意提供自己的数据,则要解决的是信任问题,依靠的是心力。
当我把“链接更多病友”的想法发到我们北医三院同期的小病友群里时,十几个人都一致表示支持,有的还积极推荐其他病友给我。虽然他们当时并不清楚我的工作背景,住院期间我也有意保护隐私,不怎么谈及个人生活和工作,但几周相处下来,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不言自明的信任。
然而,要想从十几个人扩大到全国范围内成千上万人,就不那么容易了。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一个病友、一个病友地加微信去认识、去交流。
2.
2020年春节,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给生活按下了暂停键。正好别的事情都干不了,我就全身心地投入沟通病友这件事上来。那段时间微信几乎成了我唯一使用的应用程序,通讯录里“新的朋友”头两天新增十几个,从第四天开始几乎一直保持每天新增几十个,有我加别人,也有病友主动来加我的。我们就像海平面1000米以下游弋的鱼,在茫茫无际的黑暗中循着相同的声音频率找到了同伴。
病友们来自天南海北,各行各业。有来自重庆的乡村教师,教了大半辈子书,莫名其妙说话就变得含糊不清了;有一直坐办公室的文案策划,点鼠标时食指就伸不直了;有外出务工者,回老家照顾卧病的母亲时,想把母亲抱下床却突然发现手臂没劲儿了;有做医生的,天天拿手术刀,某一天竟然发现食指和拇指捏不住手机充电线了……厄运以五花八门的形式降临,毫无预兆,不分场合。
3.
他们大多跟我一样,正值壮年,处于事业的上升期,是家庭和社会的中坚力量,所以发病后对家庭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
有个福建的小伙子,33岁,春节前刚来北京确诊,问到在吃什么药,他说医生给开了力如太。他说:“我一查这个药只能延缓几个月。吃它的话,每个月得花4000多元,我和老婆一个月总共收入不到6000元,于是我当时就去卫生间把医生开的处方扔掉了。”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多活几个月有什么用,我早点死了,他们就没有负担了。”
哪怕经济条件不成问题,这个病也会让家庭陷入失序状态。来自重庆的小梁,比我小一岁,是公司的业务总监,发病前还和家人一起去了趟西藏玩。他和我说:“我身体特别好,一点儿高原反应都没有。”
4.
在他的朋友圈里还能看得到那些美好的回忆,纳木错湖边的他张开双臂,在天地之间无线延展。然而仅仅三个月后,他的身体就逐渐开始“冷冻”。起初是腿变得无力,莫名摔跤,上楼梯开始觉得吃力。经过半年多的折腾,脊椎问题、下肢动脉闭塞、坐骨神经病变、脑梗死等一一排查,最后终于把致病元凶锁定到了运动神经元。
他的叙述简洁、冷静,连标点符号都规规整整,看不出什么情绪。正如他所说,他一向稳重,也很要强,得病后不想让全家人崩溃,所以什么事他都要亲力亲为,坚决不让别人帮忙,只要还能走动,他就继续去公司,一天不落。聚会时他会沉默寡言,尽量掩盖自己说话的不利落,以维持基本的体面。妻子心疼他走路累,买来了轮椅,但他拒绝使用,“我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5.
那时的我还能打字、能走路,日常生活并没受太大影响,尚未体会“行动受限”的滋味。直到接下来的两年里,我的左右臂能举起的角度从180度到不足90度、30度,再到接近零度,十根手指相继耷拉下去,无法抬起,我才知道,想要维持基本的体面对我们来说有多难。蹒跚的步态,自然垂落的绵软无力的双手,无法自己理整齐的衣服,每一个细枝末节都透露着身体失控的无奈。就像病友说的:“陷入了一个梦魇,想呐喊,想奔跑,却怎么也喊不出,跑不动。”
也有比较积极乐观的。山东的小陈一直在照顾渐冻症的妈妈,他妈妈患病第四年,目前已经完全瘫痪在床,需要靠呼吸机维持。渐冻症有90%~95%是散发性的,5%~10%是由基因突变导致的,能够找到明确的致病基因。小陈妈妈就是由SOD1基因导致的,不过检测出来仍然无药可治。小陈说他不放弃,还在努力查国内外资料,为妈妈找治疗方法。
6.
之前我一直觉得,全中国有14亿人,渐冻症的患病率只有约十万分之二,为什么偏偏就选中了我。然而真正走进这个群体,我才发现被选中的有这么多。一句一句聊下来,统计数据中的那“6万人”不再是干巴巴的数字,而成了一个个活生生、有温度、在努力生活的人。
2020年那个春节假期过得飞快。我每天早上一睁眼就点开微信,打开和病友的对话框,一直聊到半夜,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再继续。三餐都是夫人帮我端到书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