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辑·菜籽沟早晨】
我们院子的猫
窄如母腹的缝隙
〔1〕它在一个早晨消失了,和我们仅有短浅的一点缘分。或许什么缘分都没有,它没看清也没记住院子里的一个人,我也差不多忘记它的样子了,但那个小生命最后的挣扎一直在我心里。
它刚出生一个月,不懂事,去黑狗月亮嘴边吃食,被咬了一口。它尖利地叫喊一声,然后没声音了,只是身子歪斜着打转,倒着转,像要转回到刚刚发生的那一刻之前。
〔2〕后来不转了,歪着身子往草丛里钻。我把它抱在怀里,它使劲往我腋窝里钻。放在屋里地上,倒一碟牛奶,它不知道喝,只是低着头,往墙角钻,钻进一把合住的老式雨伞里,它的头和身子一直钻进筋骨密制的伞顶尖,我几乎拽不出它。后来它又钻进床下的纸箱中间,一夜里我听见它从那些窄窄的纸箱缝隙爬上爬下。
第二天早晨,我在最里面的纸箱缝里看见它,一对眼睛惊恐无助地看我,伸手去握住它的腰,它后退,不出来。夜里它钻遍这个屋里所有的窄小缝隙,仿佛它在找一条能让它回到母腹的缝隙。它不喜欢刚来到的这个世界,它带着幼小身体的剧疼,想回到疼痛发生之前的时间里。
〔3〕它往所有最小的缝隙里钻,每个缝隙的尽头都是绝壁,但它不信,它看见了绝壁上更小的缝隙,那里有它的生路,我看不见。
吃早饭时我抱它到厨房门口,那是昨天傍晚它被狠狠咬了一口的地方,牧羊犬月亮站在那里等食,黄狗星星站在月亮后面等食,星星早就知道月亮的霸道,给月亮的吃食,它是连看都不敢看的。可是刚出生一个月的小黑猫不知道。看见月亮它又歪着身子移过去,这下把月亮吓住了,它龇牙发怒,小黑猫不怕,又靠近,它后退发怒,小黑猫依然靠近。直到我喝退月亮。
〔4〕小黑猫就在我们吃早饭的工夫,不见了,厨房前的草丛、韭菜地、玉米地、砖垛后面、餐厅、屋后菜地,全找遍了,都没有。
一直到秋天,草和蔬菜的叶子落光,地上所有被遮蔽的地方都一眼望穿,也没见它。
入冬前清除院子里的杂草,也没见它。
我想,它一定钻到了我们看不见的一个窄如母腹的缝隙里,永远地藏了起来。
大白游世界去了
〔5〕大白生的一窝小猫,小黑让月亮咬伤消失了。另一个杂色猫送了人,最后剩下一对黄猫,长得一模一样,都是母猫,留了下来。
又过了一个冬天,大白不见了。开始十天半月不回来,以为丢了,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看我们的眼神有点生。我妈说给大白喂点好吃的,猫都是嫌贫爱富。金子拿出一块肉递给它。我想它在别人家也不会吃的有多好。刚收留了它的人家,会给点好吃的想留住猫,过几天见猫不走了,养家了,便有一顿没一顿的。哪像我们书院,一日三餐都有猫狗的。
〔6〕夏天有喜欢猫狗的客人,都会多点一个肉菜,自己吃两口,剩给猫和狗。我们啃骨头时,听见屋外猫狗的叫声,也会嘴下留情,不把骨头啃太干净,留一些肉给它们。我想大白吃了肉,该不会再跑了吧。但它又不见了,而且再没回来。
有一次我在离书院五公里的月亮地村,看见大白在一家客栈院子里,我叫“大白”,它望我一眼。好似隐约记得自己有个大白的名字,也隐约记得眼前这个人曾经抱过它,喂过它食。但它记不记得谁知道呢。我叫着“大白”轻轻走过去想抱它,它扭身跑了。
〔7〕给客栈女主人说,这只猫是我们书院的大白。
女主人说,我们养了快半年了,不过也养不熟,经常往外跑。
它去转世界了。
它从我们书院出去,头朝北往路两旁的人家里逛。哪家对它好,便多待几日。它越走心越野。走到菜籽沟头,要穿过一片坡地麦田,和一条车来车往的马路,才是月亮地村。它可能从别的野猫那里,得知月亮地村客栈多,游客不断,猫自然少不了吃肉啃骨头。按说我们书院的伙食也好,怎么留不住它呢。后来我想,或许书院的老鼠不够几只猫吃。
〔8〕猫最爱吃的还是老鼠。以前书院没养猫时,老鼠多到泛滥。后来养了一只黑猫,忙不过来。最多时有过五只猫,一个秋天和冬天过去,终于把老鼠吃得看不见了。以前老鼠多的时候,冬天雪地上到处是老鼠的小爪印,走成细细的长线,走到一处突然不见了,一个小洞进到深雪中。老鼠在雪底下也有路,它们顺着埋在雪下的草根,找草籽吃。吃饱了爬出来,在雪上面走。月亮和星星能闻出雪下有老鼠,位置判断准了,跳起来一头扎进雪里,咬出一只老鼠来,也不吃,逗着玩。
〔9〕或许它到屋里有老鼠的人家,逮几天老鼠,觉得老鼠少了逮起来费劲,便换一户人家。猫到谁家都受欢迎,没人会伤害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