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周晓枫
1996,北京
〈1〉北京人喜欢养鸽子。她记得自己刚刚从江苏返回那年,每天她都能听到鸽哨,看到一个男人舞动木棍上的红布条,指挥和部署他在天空的鸽子。
有只鸽子总是落单,在窗外的平台停落,似乎是专门来窥视她的。它有着晶簇般狡猾的眼睛,以及脖颈上贝母般隐约的晕彩。雨水在凹槽里聚积,鸽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频繁低头,又抬起,脖子一梗一梗,微微抖动喉部。涟漪荡开,鸽子的喙落在一组荡开的同心圆的靶心。鸽子东张西望,中途,像被自己的倒影吓着,乍了两下翅膀。它的脚和尾巴末端,都浸在极浅的铅灰色水洼里,像海绵吸收混浊的液体。有时,鸽子不知用剩下的时间做点什么,左腿紧收在腹部,就这么不可思议像截肢者似的呆立。很长时间过后,它才醒悟似的飞走,影子像块飞快擦过的桌布。鸽子紧张而局促,被追赶似的抖动神经质的翅膀,看不见了。
〈2〉回到北京,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她用了15年的时光绕了一个圈。她的记忆里除了那个安静的山谷,那个泥泞的小城,还增添了有轨电车、空旷的天安门广场和北海绿荫中的白塔。她靠着院门的抱鼓石,听胡同里的小孩子安安静静唱那首童谣:“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岁岁到这里。”无人的时候,她也悄悄唱过几句,胸腔里发出的声音令她陌生而沮丧。她正式回家,是因为,要逃离黑暗。因为她银器一样干净的脸,正在时间中黯淡。
她曾独自承受羞耻——叔叔的犁,数次开垦在她身体荒凉而坚硬的冻原上。她感到恐惧,仿佛听到蛇的密语。如果她是蛇的敌人,将成为毒液下的牺牲品;如果她成为蛇的朋友,将被驱逐出上帝的乐园。她不知道怎么办。
〈3〉据说,红头美洲鹫的嗅觉十分灵敏,可察觉腐肉中散发的臭气。工程师假如在输气管中放入这种叫乙硫醇的化学物质,很快就能在它们盘旋的地方发现渗漏。安阿飘的妈妈就有这样一双猛禽的眼睛,以及辨别不洁气味的嗅觉——她查究出了情况,使之不再是秘密。
如果秘密只是秘密,谈不上羞耻,除非它被公布和放大。不伦的性侵或者苟且,这个消息很快扩散。没有什么法律惩罚降落到叔叔那里,但她,再也洗不干净了,败在自己的脏身体和坏名声里。没有外婆和父母的庇护,她只有独自面对比童年时更大的洪水,渐渐困陷沼泽,方舟也不能救援,因为她已身置泥泞,无法划开桨叶。她不是飞鸟,不是。只有鸟,能够从灾难中逃生,它的翅膀就是自己的方舟。
〈4〉与其说她是为了躲避丑闻,不如说,她是作为丑闻回到北京的。父母痛悔于自己的失责,甚至调换工作,把她接回北京,为了让她得以陌生者的面孔开始新生。她得学会幼雁那样的逃生。为了避开天敌,白颊黑雁在峭壁上产卵,筑巢地点高于地面200米。出生几天的幼雁就要主动从悬崖跳落,它必须用柔软的腹部着地才能不摔断脖颈,必须用稚嫩的蹼足迅速穿过危险的岩滩,才能到达河边的庇护所。她必须从不堪往事中陡峭地下降,尽快把自己藏匿起来。她隐蔽来路,像一只蓄意忘记故乡的候鸟。
刚回来的时候,她不出门,跟父母也不交流。传播中的丑闻,使她成为一个自我价值遭到贬低的少女。奇怪,她觉得被父母知晓比起这件事情本身,更让她觉得丑陋。生疏的父母对她来说,既是遗弃者,又是拯救者。
〈5〉然而,她不再是孩子。她懂,如同叔叔对她的摩擦和开掘,父母同样苟且,自己的生命正是来自于这种苟且。作为成人,父母使用自己的身体。无损尊严,不必抱愧。她呢,洗澡都不看自己,像盲人处理自己的甚至感觉是别人的四肢。梳头她也不照镜子,不看自己的脸。该剪头发了,现在长度尴尬,放下来嫌长,梳起来嫌短,可她不愿出门。得用满头卡子,才能管住那些像漫画人物头顶光芒那样朝着四面八方生长的碎头发。狠狠地,她用皮筋把头皮和头发勒紧,眼梢都吊起来——京剧演员那样的眼梢,活像风流树下的桃花鬼吧?勒得太紧,她额头附近生疼,疼得梳好头发又马上摘下那些卡子……一根一根地取出头发里的细铁丝,像从一个针垫上拔针。她应该承受日常的警示和惩罚。其实,只要还处于父母保护的羽翼之下,她就没有真正摆脱自己的羞耻。
〈6〉那个侦探似的鸽子,每天嘀嘀咕咕地来访,直到她习惯它的监视。她不喜欢鸽子。如果从归航意义来说,鸽子是行程最短的迁徙者;短得,更像是真正迁徙的模仿和反讽。鸽子偶尔远航,只是炫技,并非出自内心渴望——鸽子更多体现出留鸟的自得。鸽子仓皇,她不喜欢那种凄厉的啸音、警笛般的哨声。以前在湖北,她想等回北京就解脱了;现实并非预想,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多少人心怀梦想,终其一生,不过在小半径里盘旋,模仿着迁徙,不过鸽子的命运。鸽子在图片上象征美好与和平,可如果你从高处观察广场上停落的鸽子,灰的白的……就像有谁倒了碗剩饭,一副不堪的庸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