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4187】 读物本·如歌岁月之精品节选《天堂旅行团》

作者:诚然轻轻听
排行: 戏鲸榜NO.20+
【注明出处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1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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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天堂旅行团》是中国当代作家张嘉佳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2021年8月。该书讲述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平凡却惊心动魄的人生。几乎要被生活碾压成泥的主人公宋一鲤,意外踏上一场有关生命意义与救赎的治愈之旅。2021年11月20日,张嘉佳凭借《天堂旅行团》入选全国新书首发中心“2021年度十大新书影响力作家榜”。本节选为有声小说旁白练习文本,转载侵删。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3-23 13:08:22
更新时间2024-03-25 10:20:30
真爱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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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01

这算作我的遗书。

我吃了很多苦,苦得对一切失去了耐心。不应该责备我什么,我就是个普通的男孩,相貌普通,能力普通,从来没有被坚定地选择,也没有什么要固执地捍卫。对这个世界来说,消失就消失了吧,起始单薄,落幅无声。

无数个普通的夜晚,我记得每一次是如何熬过去的。忙碌完最后一单生意,推着母亲的轮椅,把她送上床,自己蜷缩起来。我努力让自己睡去,但总能看到角落里蹲着一个小孩,低头哭泣,脸深埋在阴暗中,他小声说:“我们走吧,好不好。”

有个女孩跟我说过,世界是有尽头的。在南方洋流的末端,冰山漂浮,云和水一起冻结。

她是在婚礼上和我说的。婚礼在陈旧的小饭馆举行,仪式简单。我们坐在门槛上,巷子深幽,灯牌照亮她的面容。我看到新娘子眼角的泪水,而自己是沉默的新郎。

她说:“如果我离开你了,你会找我吗?”

我说:“会吧。”

她说:“我想去世界的尽头,那里有一座灯塔,只要能走到灯塔下面,就会忘记经历过的苦难。你去那里找我吧,到了那里,你就忘记我了。”

我说:“好的。”

她突然地来,突然地走。我慢慢明白,人与人之间没有突然,她想好了才会来,想清了才会走。

02

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自毁倾向,严重了会生病。童年时母亲买了副扑克牌,是我很喜欢的卡通图案,做作业的时候偷偷拿出来玩,被母亲发现,拿着剪刀威胁我,说再玩就剪掉。

我一边哭,一边拿起一张扑克牌,撕成两半,喊着:“我不稀罕。”母亲二话不说,咔嚓咔嚓剪开好几张。母子俩毁了整副扑克牌,我抱着一堆碎纸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这一半是我亲手撕掉的。

第二天母亲陪我一起粘牌,用胶带拼接,然而这已经不是那副我喜欢的漂亮纸牌了。

我常常梦见一个撕牌的男孩,牌上有美丽图案,幸福生活,有灯火通明,笑靥如花。

我很普通,也许经历的苦难同样普通,但窒息只隔绝了一点空气,却是呼吸者的全部。

03

生命的终章,我踏上了一段旅途。开着破烂的面包车,穿越几十座城市,撕开雨天,潜入他乡,尽头是天堂。

浅蓝的天光,泛紫的云层,路灯嵌进夕阳。山间道路弥漫着一万吨水汽,密林卷来风声,我闯进无止境的夜里。

她说,天总会亮的。那么,我们一起记录下,凌晨前的人生。

月亮永远都在,悬挂于时间长河之中。

我从前一天来,要找的人是你。

你往后一天去,不是我要找的人了。

04

老城南的桂花开了,燕子巷的饭馆倒了。叶子无休止地下坠,风结不出果子,我从这天开始一无所有。

小巷的石砖已经一个多世纪,巷子里数代人生老病死。

每年桂花都开,墙角探向月亮的那株淡黄,曾经是我奔波的坐标。幼时母亲摘下花来,和着蜂蜜和糯米,酿一壶甜酒。除夕打烊收摊,她喝一杯,我舔一口,这年就过去了。

回忆起来,舔的一小口,是我经历过为数不多的甜。

生活对我而言,从起点就破碎不堪。母亲离婚后,依靠一间小饭馆,抚养我长大。她每天四点起床,买货备菜,独自操持,二十多年从未停歇,直到无力维系,交到我手中。

今夜我关上玻璃门,先把煤气灶擦了一遍,收拾出角落的碎蛋壳和烂叶子,接着用小苏打兑热水,抹净桌上残存的油污水渍。

目光所及之处,如同往昔。

05

走出家门,回头望望,二楼窗后一盏幽暗的小灯,母亲会照常四点睡醒,早餐我放她床头了,再等等,将有人来把她接走。

深夜街上行人寥寥,少数店铺开着灯,还传出低低的笑声。有什么开心的,多收了三五斗,也撑不过七八天。

我走到墙边,启动面包车。前年买的车,平时运货拖菜送外卖,而今夜,我打算用它制造一出意外。

雨下个不停,小巷彻底寂静。我掐灭了香烟,开出燕子巷。水泊倒映楼宇,车轮一片片碾过去,霓虹碎裂,又被波纹缝合。

我想再走一遍这座逼迫我弯腰生活的城市。高架穿行,脑海里响起大学读过的一篇祷告: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请赐予我勇气,去改变我能改变的。请赐予我智慧,分辨这两者的区别。

我既不平静,也没勇气,更加缺乏智慧。所以,不再祈祷。

06

回到燕子巷口,我狠狠一脚油门,面包车撞上电线杆。

思考这么久,整座城市别的不好撞,估计都赔不起,电线杆还行,上次一辆卡车侧翻,就是被它顶住的。

冲击是瞬间的事,而我经常想象这一刻,脑海模拟过各种受伤的情形,这次全部实现了。左脚钻心地疼,额头满是鲜血,手抖得拿不稳手机。

“喂,110吗?我出车祸了,在燕子巷,人受伤了……救护车不用来,我自己能去医院……对,我自己去,就想问一下,我这个报警,你们那儿有记录吗?对对对,记录这次车祸的真实性……不能等你们来啊,血流满面,我得赶紧去医院……行,你们去城南医院做笔录……”

挂掉手机,用纸巾捂着额头,我尝试发动面包车。发动机喷了几口白烟,车身也不知道哪儿裂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艰难启程。

到了医院,急诊室一阵折腾,脑门缠好绷带,小腿没有骨折,脚踝扭伤,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上了夹板。

其间警察真的来了,主要怀疑我酒驾,却什么都没发现。警察反复盘问,我说我是肇事者,也是受害者,我不向自己索取赔偿,也不为自己承担责任,而你当场销案,咱们三方就这么算了吧。

07

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绷带渗出血迹,对镜子左右看看,觉得足够憔悴,但还欠缺点震人心魄的悲凉。

在林艺赶来前,我找医生做点准备工作。

我跳着脚走进诊室。“医生,病历能不能写严重点,比如该病人心理状态非常扭曲,抑郁,黑暗,有自杀倾向,如果不多加爱护,可能会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

医生认真回答:“哥,我是骨科的。”

我说:“行吧,骨折也够用了。”

医生说:“你这当场能下地,骨什么折。”

我说:“帮帮忙,我住一天院,就一天。”

医生停下敲击键盘的手,狐疑地看过来。“你想干什么?”

我说:“老婆离家出走,我看她会不会来。”

医生沉默一会儿,叹口气:“病床这几天不紧张,给你三天吧,多点希望。”

08

扶墙穿过走廊,推开楼道间的门,侧身挤进去,门砰的一声关上。

首先给林艺发了条微信消息,告诉她我出事了,意外事故,车祸,我伤势严重,希望她能来简单探望。

这个点她还没起床,看到以后也不一定回复,所以我又把医院地址和病房号详细写给了她。

窗外泛起鱼肚白。

林艺是我的妻子,十三个月间只见过一次,短短五分钟。她每月发条微信消息,内容固定,那几个字次次相同。可这回,我有必须见面的理由。

医院走廊传出走动的声音,回床躺了躺头昏脑涨,肚子饿得不行,一瘸一拐去便利店买了两根烤肠。

09

靠着墙壁,嘴巴刚张开要吃,过道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值班医生托抱着一个小女孩,和我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的刹那,卡顿一下,我被拽住了。低头看,医生怀里的小女孩紧紧揪着我的领子,也不懂她哪来这么大力气,拽得我也跟着往前跳了两步。

小女孩齐刘海,黑亮的大眼睛满是渴望,正紧盯我手中的烤肠,说:“叔叔,能给我吃一口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旁边护士试图掰开她的手指。“小聚听话,你松开,我们病好了再吃。”

小女孩喊:“我就尝一口,不会有事的。”

医生眼中充满无奈。“你都发烧了,不能乱吃。”

小女孩不吭声,眼巴巴盯牢烤肠,一副决不罢休的模样。

我领子快被扯破了,看样子这小孩又生着病,只好呵斥她:“松手!”

小女孩讨好地笑笑。“叔叔,你把烤肠给我,我就松手。”

我打算递给她一根,护士推开我的手,说:“不能给,她还要去检查,乱吃不要命了。”

小女孩对着我,恳切地说:“你相信我,我的病,我比他们懂!”

我说:“这样吧,你先去检查,等没事了,叔叔请你吃大餐。”

小女孩说:“也不用什么大餐,烤肠就行。”她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还在咕哝:“叔叔你给我记住,你欠我一根烤肠……”

等他们走了,我问路过的护士:“刚刚那小孩什么情况?”

护士望我一眼,说:“住院一年了,癌。”

10

回到病房,隔壁床是个老头,睁着眼睛躺那儿发呆,看到我头缠绷带、脚打夹板进来,打个招呼:“小伙子,打架了?”

不想解释,我说:“没有,自己揍的。”

胡乱聊了几句,冲进来四五号人,全是老头家属。

一个高高胖胖的妇女率先发言:“你自己摸摸良心,既然把房留给儿子了,谁占便宜谁负责,现在总轮不到我们做女儿的管吧?”

另一个瘦小妇女猛点头。“得讲道理,大家全来了,那就讲清楚道理。”

老头模糊地嗯着,小声祈求:“医院人多,别闹。”

然而没有人听他的,年纪最大的谢顶男子手划过头顶,赶苍蝇似的,嚷起来:“只要是子女,就必须赡养父母!这是法律规定的!我是没有办法,得留在陕西,过不来,这个爸也能理解。”

老头双目无神。

小点的男子最委屈。“那就全落我头上了?医生说老头的毛病随时都有危险,怎么,我不要生活了,我二十四小时看着他?你们没有责任?”

胖妇女掷地有声地说:“房子给谁,责任就是谁的。”

11

各自陈述完观点,飞快进入攻辩阶段,一句句“赔钱货”“白眼狼”“戳脊梁骨”,到后来,竟还有人坐在床边放声哭喊。

这场景的喧嚣如同潮水,一波波地涌动,麻木中带着焦躁。人世间的无奈,面对到后来,既不是冷淡,也不是难过,而是失去了耐心,连坐起身的耐心都没有,只想躺着,躺着能换来空洞。

我从人群缝隙中看着老头,他自顾自闭上眼睛,不听也不说,任由子女们推搡,像砧板上醒好的面团,敲敲打打,揉揉捏捏,不知道会被包成什么馅儿的饺子。

我绕开老头的家属,走出病房,手机响了,是疗养院程经理。算算时间,这个点他们应该接到母亲了。

也许因为交足了钱,程经理的语气变得友善许多。

“您放心,老人家已经入住了,三人间带专业护理,您可以通过监控随时查看。”

我购买的是疗养院余生无忧套餐,六十万,承诺管到替老人送终,是针对不孝子女专门定制的。

12

病房内依然嘈杂,护士进来驱赶,结果状况更加激烈。我捂着话筒来到走廊,叮嘱程经理:“如果我妈问起我,就说我忙着结婚,问一次说一次。”

“那老太太肯定很高兴。”程经理客气地附和。

晃一圈回病房,老头的子女已经走了。他啃个馒头,抬头看到我,拿着馒头的手不好意思地缩了缩。

“刚刚对不住,吵到你了。”

“是吵到了。”

老头没想到我这么不客气,愣了下,说:“他们不会再来了。”

我说:“没事,你们吵,我待不了多久。”

老头哆嗦着手,啃了口馒头。我忍不住问:“他们不来,你的医药费谁承担?”

老头说:“我存了点钱。”

我说:“存钱还啃馒头?”

老头咧嘴笑。“不省钱,怎么存钱。”他岔开话题,问我:“伤成这样,家里人不来看你?”

母亲来不了,妻子不在乎,我无法回答,闷声不响,想掀开被子,掀了两下手都滑脱了。

老头叹口气,用塑料袋包起剩下的馒头:“人活着啊,真累。”

13

直到中午,林艺的微信对话框终于弹出了消息。

“到了。几号床?”

我的心脏激烈跳动,一下一下砸着胸腔。

林艺坐那辆出租车离开燕子巷,十三个月了,她每月发一条微信消息给我。

“我们离婚吧。”

我希望收到她的消息,却又恐惧这冷冰冰的字句。

我想见她一面。我曾读过一句话,世间所有的痛苦,爱情只是最小的一件。可是写下这话的人不明白,这最小的痛苦,对于我海水没过头顶的人生,是最后一点月光。

我既不哀恸,也不失望,只是觉得失去耐心了。

努力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从妻子出走,母亲跳楼开始,我就失去耐心了。

见林艺这一面,对我来说,算彻底的结束。

14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感情的消失,是件令我无法理解的事情。明明割断双方关系,会使自己非常苦痛,却依然能伸手摘掉心中对方的影子,哪怕影子的血脉盛满心脏。

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由此诞生的困惑与愤怒,在我对生活还有好奇心的时候,像苔藓般长满身躯。命运给我的压迫,就是毫无余地的二选一,人生岔路口明确放着路牌,往一边去,便放弃另一边。

人类大多数的热爱和向往,都在另一边。

当林艺是我的恋人时,她放弃过我。我默默接受,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回来。她不解释,因为我从未提问。可能在她的世界,不同阶段,命运陆续铺开路口,她也只能迈向自己可以承受的选择。

当林艺是我的妻子时,她再次离开了我。

她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她提出的结婚,她提出的离婚。她都是迈向自己可以承受的选择。

那么,我呢?

15

林艺来到面前,站在病房门口。

她剪短了头发,职业装,高跟鞋,有个纤细的耳环在发尾亮着。我想尽方法引出的相见,也只想再见一见。

“宋一鲤,你放过我吧。”

她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我不在乎,呆呆望着她。和回忆中一样,她高挑清秀,眉眼干净。也和回忆中一样,像时光凝固的相片,只能记录,无法收留。

她重复一遍,我才听清这句话。

“宋一鲤,你放过我吧。你这辈子,没有干成一件事,这次就放过我吧。”

林艺说的这句话,一年来在消息记录中出现多次。

我的确没有干成一件事,也没有试图寻找答案。迄今为止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常常让我想起阴雨天巷子里垂死的蝼蛄,爬过对它来说漫长的泥砖,跌落墙角,从始至终和行人无关。

16

在宁静的病房,我甚至能听见外面细碎的雨声。思绪飘到燕子巷,仿佛望见那只蝼蛄,紧紧贴着破败的墙体,秋风一起,死在腐烂的叶子堆里。

我并非一定要拖着她,她也不会明白,她的路口,却是我的尽头。

世界上的一万种苦难,不为谁单独降临,也不为谁网开一面。可我想,窒息之前,总要有一口属于我的空气。

蝼蛄死前,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我肌肉僵硬,尝试微笑。“来看我啊?”

林艺的目光回避了注视。

我指指腿上的夹板。“断了,撞车搞的。”

林艺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低头走几步,放到床头柜。“行李箱找到的,收拾东西收错了。本来就要还给你,没机会,这次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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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着夹板的手僵在那儿,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纸袋口开着,里头是一个小巧的蓝色丝绒盒子,不用继续打开,里面是我给她买的结婚戒指。

病房明亮的白炽灯,一针一针扎着我的眼睛。

我忍住眼泪,说:“你可以扔了。”

林艺侧着身,我只能看到她发尾亮晶晶的耳环。

她说:“你卖了吧,卖点钱也好,别浪费,有一点是一点。”

她不停顿地继续说:“我先走了。”

我问:“你只是来还东西?”

林艺终于转身,正对着病床上的我,眼神说着:“不然呢?”

对啊,她是来丢垃圾的,不然呢?

林艺那一眼并没有停留很久,在我还没想好怎么应对时,她已经转身,真的打算离开。我心里充斥紧张和恐惧,怕她听不清楚,大声说:“林艺,咱们好歹在一起那么久,但凡你有一丝怜悯之心,至少问候一下吧?”

这番发言听起来理直气壮,其实低声下气。

18

林艺没有被触动,语气平淡地问:“宋一鲤,你一点都没变。吊儿郎当很好笑?你明明是个胆小的人,为什么非要一天天假装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样会让你觉得舒服?”

她说:“我懂你的自卑,也可以同情你,但我不愿意了。”

深吸一口气,我早就学会制止自己崩溃的办法,一切就当开个玩笑。把内心深处的想法,用开玩笑的方式讲出来,说错或者得不到反馈,就不至于这么刺痛。

我咧着嘴,笑着说:“林艺,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以后你再也看不到我,这个世上再没有宋一鲤这个人,你舍得吗?”

林艺头也没回,走出病房,两个字轻飘飘传到我耳中。

“舍得。”

年少时曾说,遇见你,就像跋山涉水遇见一轮月亮,以后天黑心伤,就问那天借一点月光。

月亮永远都在,悬挂于时间长河之中。我从前一天来,要找的人是你。你往后一天去,不是我要找的人了。

谢谢你没有找我,

所以我找到你了。

19

母亲说,我童年喜欢笑。一逗就笑,牛奶溅到脸上会笑,筷子掉到地上会笑,被大人举起来采桂花会笑。父亲把自行车停靠在路边,将两岁的我放在后座的儿童椅上,自己去超市买东西,我就对着川流不息的行人笑,笑个不停。

这些都是母亲说的,我不记得。父亲离开家的时候,我三岁。小学时查过词典,问过老师,“离婚”是什么含义,老师避而不答。

五年级的午睡时间,我睡不着,眯缝着眼看到前排的胖子偷偷跑到教台,藏起黑板擦。数学老师上课找不着,厉声问,是谁搞丢了。

我嘿嘿傻笑,数学老师揪住我的耳朵说:“是不是你?你笑什么,你笑就是你藏的。”

我倔强地站在那儿,因为耳朵被高高揪起,脑袋只能斜着。可是同学们都在看,我忍住疼痛,若无其事地说:“不是我,我知道是谁。”

数学老师没有撒手,说:“谁?”

耳朵裂开般地疼,我感觉她再用力一些,我就无法保持笑容,大概还会哭出来。我说:“我不能打小报告。”

数学老师愤怒地说:“你给我站着,这堂课你给我站着上。大家看,就是这种人,谁也不准跟他玩,对这种人只有一种办法,大便也要离他三尺远。”

同学们哄堂大笑,我看见胖子笑得特别开心。

20

放学路上,我刚走出校门,被人一推,摔进花坛,枝叶划破了脸。胖子从我原本站立的地方跳开,挤进一群同学中,他们一块指着我大喊:“大便也要离他三尺远!”

不能表现得狼狈,可是我吐出的口水都带着血沫,在他们更加大声的哄笑中,我甚至闻到了臭味,因为袖管上蹭着了一坨狗屎。

我想冲他们笑一笑,失败了。小孩子奋力掩盖自己的狼狈,失败了。我一路哭着回家,右胳膊平举,袖管沾着狗屎。

那天的哭声,一直残留到大学的梦境。

他们以为我喜欢笑,其实我只是掩盖自己的狼狈。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从来不敢面对那些漆黑的目光。

努力地笑,想表现得不在乎,不是勇敢和无畏,而是胆怯和卑微。

因为我在乎。

21

林艺不明白。当然,关于她,我不明白的更多。

毕业之后,我和林艺很快结婚。

在大学谈了三年,过程断断续续。我们就读的二本,她从外地学院专升本过来,在食堂认识。

当时我刷饭卡,余额不足,身后排着的就是林艺。我回头望她一眼,其实只是心慌,想找找熟人,但她贴太近,四目相对。

这是我见她的第一面,长长的睫毛,额头一抹雪白,天蓝色的围巾遮住下巴,白色羽绒服的领口有一点点墨水渍。

她是白色的,白得发光,两个酒窝像两片雪花,如果伸手弹一弹,黄昏就亮到天明。

她愣了下神,往后退一步,立刻招来排队同学的抱怨。我饿得厉害,正打算硬着头皮,跟大妈赊账,林艺轻声说:“我替你刷。”

林艺让大妈添了一勺土豆烧肉,一碗青菜笋尖。

我说:“不用这么多。”

林艺微笑:“这份我的。”

我们面对面坐着,林艺脸红了,说:“对不起,我也没什么钱,所以一块吃吧。”

没有比这更局促的午饭,两人用一个餐盘,每一口都小心翼翼,生怕占用了对方的配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记得那些附在她身上的细节。领口的墨水渍,嘴角沾到的米粒,小手指的戒指印痕,低头时睫毛会轻轻地动,阳光伏在她身上时,仿佛琴弦闪耀的细芒。

从那天起,我陪她晚自习。

22

冬天,南京迎来一场大雪,阶梯教室灯火通明,雪花和风一起顺着窗户玻璃滑行。她坐我旁边,停下手中的笔,翻了翻手机,对我说:“能帮我买一盒牛奶吗?”

我走到超市,买完牛奶想热一下,结果微波炉坏了。

站在走廊,扶栏外有一棵不知名的树。路灯斜斜打亮了一半,暗黄的枝干,洁白的雪花,深邃的夜色,像虚无中盛开的一场葬礼。

我把牛奶焐在怀里,焐了一刻钟,牛奶应该温热了。

走回阶梯教室,原本的座位已经没人。微信不回,电话打不通,我继续焐着牛奶,等到铃声响起,同学们收拾东西陆续离开,也没有任何消息。

教室的灯依然亮着,我打到她的宿舍,室友兔子接的电话。

兔子说:“你别找她了,找不到的。”

我说:“怎么可能找不到,我会一直找。”

兔子说:“她刚收拾东西,搬到校外去住了。”

我说:“那我也去找她。”

兔子说:“她不是自己一个人。”

我说:“为什么?”

兔子说:“唉,算了,告诉你吧。她以前读的学校有男朋友,现在她男朋友也专升本,考到咱们学校来了。”

我说:“为什么?”

兔子沉默一会儿,说:“昨天她站在阳台,站了很久。我给她拿外套过去,才发现她一直哭。所以你也别逼她,你不是她的未来。”

我不是她的未来,那个两个人一起用的餐盘,小心翼翼的午饭,只是冬天偶然的馈赠。

站在大雪纷飞的校园,我喝掉了那盒牛奶,像喝掉了自己的体温。

23

半年后,我的生日。因为从小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便不通知朋友,入夜独自找了家面馆坐下来。

老板端给我热气腾腾的面条,我刚拿起筷子,旁边传来女孩的招呼声:“老板,这里加个鸡蛋。”

我几乎怀疑是幻听,慢慢扭过头。林艺说:“对不起,我也没钱,只能给你加个鸡蛋。”

我慌忙低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坠落。林艺说:“谢谢你没有找我,所以我找到你了。”

我脑海一片空白,正如这半年生活也是一片空白,双手颤抖,想问,你回来了吗,你还要走吗?

这些问题,一个都没问出口。

其实她消失的那段时间,我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想,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为他夹菜吗?两人会有说不完的话吗?她对我说过的,也会跟他说吗?

林艺坐到我身边,轻声说:“生日快乐啊,宋一鲤。”

24

毕业前,宿舍空空荡荡,人去楼空,原本堆满杂物的房间只留下静默的阳光。我找过几次工作,母亲说不如回家做饭馆生意,至少收入有保障。

这些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甚至是我心中试图摆脱的底色。没有去过四海,穿过四季,谁也不想困在出生就挣扎的原地。

一家廉价宾馆,林艺抱着腿坐在窗台上,破损的窗帘随风摆动,郊区的夜毫无起伏,远处几点灯仿佛凝固在无限的黑洞里。

她的背影单薄又脆弱,玻璃倒影中我看不清面容。她说:“真难啊,再试试。”

我说:“一定行的,大家都一样。”

她说:“如果我没有能力在南京待下去,你会不会养我?”

我说:“会。”

她说:“从小我就发誓,长大绝对不过穷日子。你知道我家里条件多差吗?你知道我除了上大学就没有办法走出来吗?你知道对我来说,专升本有多难吗?”

我突然想起来,林艺每日雷打不动的晚自习,写满备注的笔记,以及我们唯一一次逛街,她买的唯一一件碎花长裙。

她说:“我千辛万苦走到这里,最后就去了你家饭馆,你做厨师,我当服务员吗?”

我说:“不会的。”

她回过头,脸上全是眼泪。

她说:“宋一鲤,那我们结婚吧。”

25

结婚一年,林艺离开那天,行李堆在饭馆门口,出租车开到路边,她不要我帮忙,把箱子放进后备厢。

后半夜的燕子巷悄无声息,饭馆灯牌没关。林艺靠近车门,冲我笑了笑,说:“你备菜吧,别耽误明天生意。”

柜台边的木架上吊着一根棉线,十几个夹子夹着我们的合影,从我的视角望去,林艺打开车门的一瞬间,变成了最后一张照片,和结婚照相邻。

林艺离开燕子巷以后,我的生活越来越无望和松散。日常必须要完成的事,只剩母亲的衣食起居。我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联系中介卖了饭馆,拿到的钱至少可以安顿母亲。

而林艺每月发来的消息,无一例外都是相同的话,催促我办离婚手续。

那些消息我没有删除,也没有答复。这是我和世界最后的纽带,答应她,如同踢翻了上吊者脚下的凳子,无法反悔,永远安眠。

车祸是为了让她来看我一眼,仅此一眼。

林艺走出病房,我一点一点萎缩。

没多久她发来消息:“三天后我再来,我们去趟民政局,把婚离了。这是最后一次求你,你继续不同意也无所谓,诉讼解决吧。”

我在病床上躺了很久,想不出如何回复。

林艺又发来消息:“我房子装修好了,有自己的生活。”

26

我在医院待了三天。白天蜷缩在被窝,仔细翻手机,检查备忘录里哪些事还没有完成,聊天记录和相册哪些需要删除。

晚上买点啤酒,上楼顶,一个人喝到可以睡着。夜风吹拂,城南的灯覆盖街头巷尾,人们深藏进各自的领地。

如果我死了,应该没有追悼会。遥远的小镇,我经历过父亲的葬礼。按照农村的习俗,从守灵抬棺到诵经,雨水中摆了三天的白席。许多未曾谋面的亲戚和乡亲,人头拥挤在临时搭建的布棚,我那时候七岁,不理解他们脸上的表情。母亲住在小镇车站的旅馆,没有参加葬礼,早上带我到雨棚门口,晚上再接我回旅馆。

长大后我问母亲:“你恨不恨他?”

母亲说:“恨。”

我也恨,但对父亲的记忆太模糊,脑海里甚至勾勒不出他的面容。这种对陌生人的恨,痛彻心扉,直到母亲脑梗抢救,出院后口齿不清,我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汹涌的恨意,胸腔日夜战栗,仿佛无处泄洪的堤坝。

27

我兜里搁着一瓶安眠药。三天后林艺再来,听到我的死讯,她会难过吧。最好有一点内疚。让她抱着一点内疚度过余生,也算我开的最后一个玩笑。

在医院死去,太平间都是现成的,没有身后事,省得给无辜的人添麻烦。

疗养院的母亲偶尔意识清醒一下,会想起我。她的口袋里有一张我和林艺的结婚照,背后写了一行字,告诉她儿子去结婚了。

我还买了烤肠,委托护士带给那个贪吃的小女孩,这应该是我欠个这世界的最后一件事。

第三天深夜,我走到马路对面的便利店,拎着面包和啤酒走回医院。南京的小雨一直没停,住院部灯火通明,我挑了张草坪角落的长椅,擦都没擦,坐着发呆。

路灯照亮细微的雨丝,我的影子融进大树,一切沉寂,仿佛宇宙初生,生长和消亡不为人知。

面包、啤酒和安眠药依次摆开,这是我今夜的安排。不记得喝到第几罐啤酒,发亮的雨丝在眼帘旋转,如同无数闪烁的耳环,天地之中舞动不休。

下辈子快乐的事可能多一些。

我试图笑一笑,眼泪却哗啦啦掉。

28

当我第一次对活着失去耐心时,就想到母亲。想到她曾在人间年轻健康,过普通人的生活,而日出日落之间劳作都是为了我。

她操劳一生的饭馆,我卖了,连同那栋祖辈留给她的小楼,六十万,全部缴纳疗养院的费用。父亲走了之后,我和母亲的生活开销,全部依靠小饭馆的经营。我分辨不出自己对饭馆的感情,母亲用它养大了我,而我厌恶自己只能困在那里。

长椅冰凉,雨水浸透的衣裤渐渐沉重,平躺的我意识即将退散,想起一个人。

大学时代,从没想过接手饭馆。同宿舍的吴栖,因为脸太方,人称方块七,一直坚信我未来可期。

他踩三轮车到批发市场,搞了一堆小商品在食堂门口摆地摊,风雨无阻,每日叫卖四小时。他把挣来的钱分成两份,一份寄回家,一份放在抽屉里,告诉我抽屉里的钱随便拿。

我没有拿过,直到谈恋爱,第一次约会,硬着头皮问方块七借钱。方块七打开抽屉,把所有的钱都塞进我口袋,说:“别去肯德基,找家西餐厅行不行,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你先全拿着。”

方块七说:“别想着还了,将来你们要是结婚,就当我的份子钱。”

29

方块七是大三退学的。批发市场里发生群殴,他护着自己的货,挨了十几棍,严重脑震荡,都查不出来谁下的手。

毕业后我攒了点钱,坐长途车去泰州,方块七的老家。两年没见,我做梦也想不到,方块七基本没有自理能力了,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年迈的父母照顾。当时我坐在床边,方块七瞪着眼睛,眼珠调整方向,咧着嘴口水淌个不停,喉咙卡出一声声的嗬嗬嗬。

他父亲手忙脚乱给垫上枕头,对我说:“他看到你了,他认识你,他认识你的。”

方块七靠着枕头,身体松软,胳膊摆在两侧,只有手指像敲键盘一样抖动,脑袋转不过去,就眼珠斜望我,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

他父亲说:“他想跟你讲话,讲不出来,急。”

我抓着方块七的手,说:“那你听我讲,我讲,你听。”

絮絮叨叨半个多小时,方块七的父亲都打起了瞌睡。

我替方块七掖好被子,站起来说:“我走了。”

沉默一会儿,说:“我过得不好,做做家里的那个小饭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平静许久的方块七突然脖子暴起了青筋,嘴巴张大,头往前一下一下地倾,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倾一下,便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叫。

我被吓到了,跌跌撞撞冲出房门,蹲在院子里失声痛哭。

我知道,方块七不接受自己的生活,也不接受我的生活。

30

我们两人曾经是上下铺,深更半夜聊天。方块七说:“你将来肯定能干成大事。”我问:“什么大事?”方块七说:“你看我摆地摊这么拼,也算人才,将来你干大事,一定要记得带上我。”

我说:“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厉害的地方。”

方块七用脚顶了顶床板,说:“宋一鲤,你相信我,只要活着,你什么事都能干成。”

回程车上,我昏昏欲睡,耳边回响着方块七痛苦的嘶喊。像一个哑巴被擀面杖压住胸腔,把人当饺子皮一样擀,才能挤出那么凄惨撕裂的声音。

恍恍惚惚,方块七的哭声,母亲的哭声,混合着自己的哭声,在小雨中此起彼伏。我摸到长椅上的药瓶,整瓶倒进了嘴里。

世界是有尽头的,在南方洋流的末端,

冰山漂浮,云和水一起冻结。

31

我和林艺结婚半年,母亲忽然脑梗。半夜,幸亏我听见她房间电视一直响着,想去替她关掉,进门发现母亲躺在地上,嘴角流下白沫,无意识地挣扎。

抢救过来后,母亲记忆变差,同样的问题会反复问,痴呆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我没有钱请护工,只好辞了工作,回家打理饭馆,这样可以照看母亲。

厨房永远响的漏水声,油腻的地板,擦不干净的灶台,我机械地去熟悉这些。有天喝醉的客人闹事,不愿意结账,还掀翻了桌子。客人把我按在地上,非说讹了他钱,我的衣服沾满他的呕吐物。

母亲像孩子一样大哭,我奋力翻身,冲到柜台,母亲小便失禁,尿在了椅子上。我一边抱住她,一边微笑着对客人说:“你们走吧,这顿我请。”

深夜我收拾凌乱的饭馆,林艺站在门口。我不敢望向她,不敢面对妻子眼中的绝望。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发出细微的声响,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不是林艺离开我的倒计时。

32

又过半年,林艺提出离婚。她没有等我回答,直接离开了燕子巷。

我原本就在深渊,没有更低的地方下坠。我明明知道早就应该同意她的要求,可拥有她的岁月,就像穹顶垂落的星光,是仅剩的让我抬头的理由。

林艺无法忍受的生活,注定是我的余生。

人活着为了什么?做不擅长的事,接受不乐意的批评,对不喜欢的人露出笑脸,挣他们一点钱,让自己多活下去一天。

我依旧要和人们打交道,在他们眼中,我过得很正常,就是一个令人生厌的饭馆老板。

某个夜晚,我洗好碗,放进抽屉,推进去的时候卡住了。我拉开重新推,还是推不进去。再次拉开,用力推,反复推,疯子一样拉,推,拉,推,歇斯底里,直到用尽全力地踹一脚,抽屉内发出碗碟破碎的声音。

我知道自己也碎了。

33

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抑郁严重,配了些草酸艾司西酞普兰和劳拉西泮。我吃吃停停,情绪越来越糟糕。压抑是有实质的,从躯壳到内脏,密不透风地包裹,药物仅仅像缝隙里挤进去的一滴水,浇不灭深幽的火焰。

时间治愈不了一切,它只把泥泞日复一日地堆积。母亲坐在轮椅上,抱着铁盒,身子侧靠柜台,眼睛没有焦点,偶尔仿佛睡梦中惊醒,喊我的名字。

我走过去,母亲问:“儿子呢?”

我说:“在这里在这里。”

母亲问:“儿子什么时候结婚?”

我说:“结过了结过了。”

母亲说:“我要等到儿子结婚,我要等到儿子长大……”

她低低地咕哝,紧紧抱住铁盒,那里面是一份她的人寿保险。

34

当雨丝打在脸上,我以为人死了以后依然有触觉。仰面平躺在长椅上,视野里夜空和树枝互相编织,头疼欲裂。翻身坐起,脚下踢翻几个丁零当啷的啤酒罐。

我迷迷糊糊记得吞了整瓶安眠药,大部分的记忆有点碎裂,断片了。掏出手机一看,五点没到,估计昏睡了几小时,从头到脚都是宿醉的反应。

干呕几声,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头晕目眩,扶着树晃晃脑袋,才清楚认识到一个问题——我没死成。

我强撑着弯腰,捡起啤酒罐,丢进垃圾桶,摇摇晃晃走回住院部,摸到自己病床,倒头就睡。今天一定要死掉的,妥妥死掉,但先让我再睡一会儿,宿醉的脑子太混沌,想不出一种新的死法。

这一觉睡得非常漫长,梦里有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哼着一首歌。

I don't live in a dream.

I don't live in a dream.

I don't live in a dream.

洁白的面庞,长长的睫毛,天蓝色的围巾遮住下巴,林艺小心翼翼夹起一片笋尖,不好意思地对着我笑:“对不起,我也没什么钱,所以一块吃吧。”

35

再次醒来,直直对上护士充满嫌弃的脸。

除了头疼,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傻傻望着气冲冲的护士。她递过一瓶水,冷冷地说:“住院三天,喝了三天,你跑医院蹦迪来了?”

我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艰难回答:“腿断了,蹦不起来。”

护士抱起被子,下了逐客令:“三天到了,你可以走了。”

我左右张望,随口问了句:“隔壁床的大爷呢?”

护士似笑非笑地说:“早上出的院,你亲自送的他,忘了?”

我拼命回忆,脑海全无印象。“真的?”

护士一脸幸灾乐祸。“当然是真的,人家儿女终于商量好接老父亲回家,结果你哭得天崩地裂,跪在车前不让他们走。”

我呆呆地又问一遍:“真的?”

护士点头:“你还威胁他们,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要是对丁大爷不好,就会被天打五雷轰。”

我不想听了:“这话说得也没错……”

护士接着说:“然后你就一巴掌劈向路灯,还好没骨折,不然你又要赖三天。”

怪不得左手隐隐作痛,我看看红肿的小指,坐在病床上有点恍惚。

护士知道我断片了,犹豫了下,说:“丁大爷让我转告,说谢谢你,让你好好活下去。”她叹口气,说:“心里难受的话,多出去走走。”

36

我没死成,那么何处可去。

无处可去。

房子卖了,病床到期,林艺还在等我去民政局办理离婚。

淋雨穿过草地,浑身湿透,在停车场找到了自己的小面包车,一头钻进。我脱掉湿漉漉的外套,从副驾扯过来被子盖上。被子是平常母亲坐车用的,因为送外卖不放心把她单独留在饭馆。

车窗一大半破裂,雨丝凌乱飘入。手机响了,显示林艺的名字。我丢开手机,拧转车钥匙,破损不堪的面包车喘着粗气,惨烈地震动几下,启动了。

绕开有交警的马路,快要垮塌的面包车沿途引来惊奇的目光,我漠然前行。

路上我想,怎么会选择在医院结束生命?

昨晚原本打算吃完整瓶安眠药,静静地死在医院。圣洁的白衣天使见惯生死,想必能妥善处理我的遗体。

现在回顾,这计划遍布漏洞。首先,我被抢救回来的概率太大,结果不用抢救,自己居然可以苏醒。

其次,医院不欠我的。不能因为别人可以这么做,你就得寸进尺,他们不欠你的,可以这么做不代表应该这么做。

一路胡思乱想,开到了湖边。

37

我平静地坐在车里,车头对着雨中的湖面。面包车是林艺出主意买的,二手。接手饭馆之后,生意冷清,林艺和我买了这辆面包车,拆除后座,装了吧台和柜子。

我们做好盒饭,开车到学校或者居民区,像个小小的流动餐厅。

母亲没有自理能力,就坐在副驾,系好安全带。林艺坐在后排,轻轻哼着歌。

我永远记得有一天,母亲睡着了,我开着车,林艺把头伸过来,说:“你看,好美。”进香河的尽头是鸡鸣寺,郁郁葱葱的山林上方,扬起辉煌的火烧云。

林艺说:“等妈妈病好了,我们一起开车自驾游,开到世界的尽头。”

母亲的病不会好的。那天只卖出去三四份盒饭,一位大姐刚走近面包车,就尖叫起来:“什么味道?你这什么味道?一股子尿臊味!”

接着母亲用手拍打自己的胸口,哭得像个受辱的小孩,她尿在了车上。

38

开车回家的路上,街道乱糟糟,各家店铺放着音乐,公交车轮胎碾过柏油路,小孩打闹,玻璃瓶砸碎,电瓶车相撞……但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后视镜里,我看到林艺黯淡无光的眼神。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是颤抖的,浑身冰凉,内心匍匐巨大的恐惧,仿佛一尾锋利的鱼在身体里游动。

差不多该走了吧。望着后视镜,我用力想对自己挤出一个笑容,试了几次,嘴角不停抽动,笑得难看又悲凉。

深吸一口气,再笑一次。

没成功。

算了。

面前是不知来处的雨水和不知归处的湖水。我闭上眼睛,踩向油门。就这样吧,悄无声息,连人带车,一起消失在水中。

“叔叔,你要去哪里啊?”

晚风寂静,后排传来脆脆的童声,吓得我一脚踩歪,愣是踏在了刹车上,面包车差点散架,直接熄火。本以为发生幻听,我惊愕地回头,一个齐刘海小女孩从后座冒了出来,大得出奇的眼睛,傻了巴叽地瞪着我。

39

活生生的小女孩,还背个粉红小书包。大眼瞪小眼半晌,我是吓得脑子停转,她是双目充满困惑,我终于由怕转怒。“你谁啊?为什么在我车上?”

小女孩皱皱鼻子。“我叫小聚,你欠我东西,忘啦?”

我从记忆里检索了一下,猛地想起是那个要吃烤肠的小孩。“你你你……我已经让护士买烤肠送给你了,干什么呢,小小年纪又要来讹诈?”

小聚笑眯眯地说:“叔叔你别激动,我呢,是看咱俩有缘……”

“有什么缘,”我不客气地打断她的套近乎,“你一个住院的跑我车里干什么?走走走,我送你回去。”

这小孩可是分分钟要抢救的,虽然如今我不怕任何连累,但心里总会慌。

小聚连忙爬起,从后扯住我。“叔叔,回医院也没用,我是脑癌晚期,治不好的。你看在我快死的分上,能帮我一个忙吗?”

她的语气小心谨慎,鼻尖微红,黑亮亮的眼睛蒙着层水雾,盛满了哀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