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729】
读物本·名家散文荟萃
作者:夏堇流年
排行: 戏鲸榜NO.20+
【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7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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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想约人喝酒就在今天,因为明天的心情、环境都不一样了,一切都变了。不如就在今天。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5-04 16:46:54
更新时间2024-05-04 23:3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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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大标题:美文荟萃

不如就在今天

作者:亦舒

(亦舒,原名倪亦舒,1946年9月25日出生于上海,籍贯浙江宁波镇海,中国香港作家。)

01

一位大学学英文的朋友,毕业后从事了完全不同的职业。十几年过去,她突然感慨,看到英文时,心里会悄悄地动一下:我有时看翻译书翻译得那么倒胃口,真想动笔翻译一下。我赶紧鼓励她:你完全可以翻译童书啊。童书简单。翻着玩也是好的。当爱好吧,想做就赶紧做。

身兼数职的“小巫女”巫昂,从来是想到什么都去做,结果做成了很多事。也正因如此,一些有疯狂想法的人,喜欢来找她说自己的疯狂计划,巫昂的做法是:只要是不找她借钱,一般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怂恿他们先行动。比如有人跟她说:“我想开个豆浆店……想了很多年了。”她肯定会让他立刻出门,站到街上问路人,做“你的早餐吃什么”的市场调研,找个理想店址。也许开个豆浆店在这不景气的世道里头倒闭得很快,但是这期间,他至少学会了磨豆浆,虽然店子不复存在,但是他心里头永久地储存了一段“我曾经开了一家豆浆店,店面只有十平方米,但是店里头经常充满了我最爱闻的豆浆味儿……”的回忆视频……她说得对极了。不做,你如何知道?

02

我的一位朋友在北京漂了十年之久,结婚生女,一直租房住,北京房价太高,想住像样一点的,根本是把一辈子搭进去。忽一日,她跟我说,我想回家乡内蒙古了。我说,好啊,其实北京有什么好的,它是别人的,与你无关。果然,她真的行动了,举家往回迁。现在在二线城市安定工作,有公婆照料伙食,孩子快乐,大人轻松,周末一家人去爬山,三天小长假开车两小时回自己父母那儿。她说感到了内心安宁。人生不过是取舍而已。做了,机会是50%,不做,永远是在等待状态。

我的友人李佳,相当有意思。家附近有条老街,有一些特色铺子。李佳说,她的母亲很爱茶,也喜欢老街,闲着无事,能否开个小铺子让老人老有所为?“那地方多贵啊,肯定不行,租金都回不来。”很多人都不看好,可李佳偏去走走问问那些原住民,还真让她碰到了一家小铺子待租,房东自己的房,精力顾不过来,不想开店了,想转租出去问租金,一千两百元。李佳真是意外之喜。这个钱她出得起。即使赔,也在可控范围内,小茶馆,不费事,到点关门,老有所乐,母亲与那边街坊很快熟识,生意还不错,不但没赔,还略有盈余,关键是老人觉得自己老了还能实现开店梦,别提多乐了。

03

去丽江的那次我决定相当快,年前的一个旅行淡季,机票价是一年的最低点。周四中午,我发短信给一个女伴:明天去丽江,三天,那边可以看到漂亮的花儿……五分钟后,短信回:好啊,我来订票,你订客栈。做事如此爽快的朋友,如此激励着我快速决定某件事。于是,第二天下午我们已坐在了飞往丽江的航班上,头一天还是下大雨,第二天却是雨过天晴。事实证明,那次临时决定的丽江之行非常愉悦。我后来问那位朋友,你为什么决定一件事会那么快?她笑说:想到就去做。再说就三天,时间总是有的,票价也很低,为什么不去?我的做事原则就是自己高兴,别人也高兴。想多了啥事都做不成。

正好昨天看到一句话,什么事就在今天。想约人喝酒就在今天,因为明天的心情、环境都不一样了,一切都变了。不如就在今天。

现在我一般不会再说等哪天有空时聚一下吧,知道这是句空话,因为这个哪天可能不知是猴年马月了。我会说:今天有空吗?一起出来喝点东西吧。我知道,想见的朋友总是有空的,那个等哪天的永远是没空的,因为他们没时间花在你身上。

04

毕淑敏:精神的三间小屋

作者:毕淑敏

面对那句——人的心灵,应该比大地、海洋和天空都更为博大的名言,自惭自秽。我们难以拥有那样雄浑的襟怀,不知累积至那种广袤,需如何积攒每一粒泥土,每一朵浪花,每一朵云霓?

甚至那句恨不能人人皆知的中国古话——宰相肚里能撑船,也让我们在敬仰之余,不知所措。也许因为我们不过是小小的草民,即便怀有效仿的渴望,也终是可望而不可及,便以位卑宽宥了自己。

两句关于人的心灵的描述,不约而同地使用了空间的概念。人的肢体活动,需要空间。人的心灵活动,也需要空间。那容心之所,该有怎样的面积和布置?

人们常常说,安居才能乐业。如今的城里人一见面,就问,你是住两居室还是三居室啊?……喔,两居室窄巴点,三居室虽说也不富余,也算小康了。

 05

身体活动的空间是可以计量的,心灵活动的疆域,是否也有个基本达标的数值?

有一颗大心,才盛得下喜怒,输得出力量。于是,宜选月冷风清竹木潇潇之处,为自己的精神修建三间小屋。 

第一间,盛着我们的爱和恨。对父母的尊爱,对伴侣的情爱,对子女的疼爱,对朋友的关爱,对万物的慈爱,对生命的珍爱……对丑恶的仇恨,对污浊的厌烦,对虚伪的憎恶,对卑劣的蔑视……这些复杂对立的情感,林林总总,会将这间小屋挤得满满,间不容发。你的一生,经历过的所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仿佛以木石制作的古老乐器,铺陈在精神小屋的几案上,一任岁月飘逝,在某一个金戈铁血之夜,它们会无师自通,与天地呼应,铮铮作响。假若爱比恨多,小屋就光明温暖,像一座金色池塘,有红色的鲤鱼游弋,那是你的大福气。假如恨比爱多,小屋就阴风惨惨,厉鬼出没,你的精神悲戚压抑,形销骨立。如果想重温祥和,就得净手焚香,洒扫庭院。销毁你的精神垃圾,重塑你的精神天花板,让一束圣洁的阳光,从天窗洒入。

06

无论一生遭受多少困厄欺诈,请依然相。。,也是希望永恒在前。所以,在布置我们的精神空间时,给爱留下足够的容量。

第二间小屋,盛放我们的事业。

一个人从25岁开始做工,直到60岁。日工作8小时,一周工作5天,每年就要为你的职业付出2000个小时。倘若一直干到退休,那就是70000个小时。在这个庞大的数字面前,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始于惊骇终于沉思。假如你所从事的工作,是你的爱好,这70000个小时,将是怎样快活和充满创意的时光!假如你不喜欢它,漫长的70000个小时,足以让花容磨损日月无光,每一天都如同穿着淋湿的衬衣,针芒在身。

07

我不晓得一下子就找对了行业的人,能占多大比例?从大多数人谈到工作时乏味麻木的表情推算,估计这样的幸运儿不多。不要轻觑了事业对精神的濡养或反之的腐蚀作用,它以深远的力度和广度,挟持着我们的精神,以成为它麾下持久的人质。 

适合你的事业,白桦林不靠天赐,主要靠自我寻找。这不但因为相宜的事业,并非像雨后的菌子一样,俯拾即是,而且因为我们对自身的认识,也是抽丝剥茧,需要水落石出的流程。你很难预知,将在18岁还是40岁甚至更沧桑的时分,才真正触摸到倾心的爱好。当我们太年轻的时候,因为尚无法真正独立,受种种条件的制约,那附着在事业外壳上的金钱地位,或是其他显赫的光环,也许会灼晃了我们的眼睛。当我们有了足够的定力,将事业之外的赘生物一一剥除,露出它单纯可爱的本质时,可能已耗费半生。然费时弥久,精神的小屋,也定需住进你所爱好的事业。否则,鸠占鹊巢,李代桃僵,那屋内必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08

我们的事业,是我们的田野。我们背负着它,播种着,耕耘着,收获着,欣喜地走向生命的远方。规划自己的事业生涯,使事业和人生,呈现缤纷和谐相得益彰的局面,是第二间精神小屋坚固优雅的要诀。

第三间,安放我们自身。

这好像是一个怪异的说法。我们自己的精神住所,不住着自己,又住着谁呢?

可它又确是我们常常犯下的重大失误——在我们的小屋里,住着所有我们认识的人,唯独没有我们自己。我们把自己的头脑,变成他人思想汽车驰骋的高速公路,却不给自己的思维,留下一条细细的羊肠小道。我们把自己的头脑,变成搜罗最新信息网络八面来风的集装箱,却不给自己的发现,留下一个小小的储藏盒。我们说出的话,无论声音多么嘹亮,都是别的喉咙嘟囔过的。我们发表的意见,无论多么周全,都是别的手指圈画过的。我们把世界万物保管得好好,偏偏弄丢了开启自己的钥匙。在自己独居的房屋里,找不到自己曾经生存的证据。

09

如果真是那样,我们的精神小屋,不必等待地震和潮汐,在微风中就悄无声息地坍塌了。它纸糊的墙壁化为灰烬,白雪的顶棚变作泥泞,露水的地面成了沼泽,江米纸的窗棂破裂,露出惨淡而真实的世界。你的精神,孤独地在风雨中飘零。

三间小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非常世界,建立精神的栖息地,是智慧生灵的义务,每人都有如此的权利。我们可以不美丽,但我们健康。我们可以不伟大,但我们庄严。我们可以不完满,但我们努力。我们可以不永恒,但我们真诚。

当我们把自己的精神小屋建筑得美观结实、储物丰富之后,不妨扩大疆域,增修新舍,矗立我们的精神大厦,开拓我们的精神旷野。因为,精神的宇宙,是如此地辽阔啊。

10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

作者:李娟

在呼蓝别斯,大片的森林,大片的森林,还是大片的森林。马合沙提说:走夜路要大声地歌唱!在森林深处,在前面悬崖边的大石头下,那个黑乎乎的大东西,说不定就是大棕熊呢。大棕熊在睡觉,马蹄惊扰到它之前,请大声歌唱吧!远远地,大棕熊就会从睡梦中醒来,它侧耳倾听一会,沉重地起身,一摇一晃走了。一起唱歌吧!大声地唱,用力地唱,“啊啊~~~”地唱,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胸腔里刮最大的风,嗓子眼开最美的花。唱歌吧!!

呼蓝别斯,连绵的森林,高处的木屋,洗衣的女孩在河边草地上晾晒了一大片鲜艳的衣物。你骑马离开后,她就躺在干净的,花朵般怒放的衣服间睡觉。一百年都没有人经过,一百年都没人慢慢走近她,端详她的面孔。她一直睡到黑夜,大棕熊也来了,嗅她,绕着她走了一圈又一圈,这时远远地有人在星空下唱歌。歌声越来越近,女孩的睡梦越来越沉。大棕熊眼睛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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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的人,你们一遍又一遍地经过了些什么呢?身边的黑暗中有什么永远地被你擦肩而过?那个洗衣的少女,不曾被你的歌声唤醒,不曾在黑暗中抬起脸,草地上支撑起身子,循着歌声回忆起一切。夜行的人,再唱大声些吧!唱爱情吧,唱故乡吧。对着黑暗的左边唱,对着黑暗的右边唱,再对着黑暗的前方唱。边唱边大声说:“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夜行的人,若你不唱歌的话,不惊醒黑夜的话,就永远也走不出呼兰别斯了。这重重的森林,这崎岖纤细的山路,这孤独疲惫的心。

夜行的人,若你不唱歌的话,你年幼的阿娜尔在后来的清晨里就学不会根据植物的气息辩认野茶叶和普通的牛草。你年幼的阿娜尔,你珍爱的女儿,就夜夜地哭泣,胆子小,声音细渺,眼光不敢停留在飞逝的事物上。要是不唱歌的话,阿娜尔多么地可怜啊,一个人坐在森林边上,听了又听,等了又等,哭了又哭。她身边露珠闪烁,她曾从露珠中打开无数扇通向最微小的世界的门。但是她再也打不开了,你不唱歌了,她一扇门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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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不唱歌的话,木屋门口那个古老的小坟墓,那个七岁小孩的蜷身栖息之处,从此就不会宁静。那孩子会夜夜来找你,通过你的沉默来找他的母亲。那孩子过世了几十年,当年她的母亲下葬他时,安慰他小小的灵魂说:“你我缘分已尽,各自的道路却还没有走完,不要留恋这边了,不要为已经消失的疼痛而悲伤。”……但是,你不唱歌了,你在黑夜里静悄悄地经过他的骨骸,你突然惊扰到了他,而不是从远方开始慢慢让他认出你来。你的面庞黑暗而沉默,他敏感地惊疑起来。他顿时无可适从。

要是不唱歌的话,黑暗中叫我到哪里去找你?叫我如何回到呼蓝别斯?那么多的路,遍野的森林,起伏的大地。要是不唱歌的话,有再多的木薪也找不到一粒火种,有再长的寿命也得不到一天的松驰与自由。要是不唱歌的话,说不出的话永远只梗塞在嗓子里,流不出的泪只在心中滴滴悬结坚硬的钟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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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听过你的歌声,我在呼蓝别斯最高的山上最高的一棵树上,看到了你唱歌时的样子,他们喜欢你又吓唬你,说:“唱歌吧唱歌吧,唱了歌熊就不敢过来了。”你陡然在冷冷的空气中唱出第一句,像火柴在擦纸上擦了好几下才“嗤”地引烧一束火苗,你唱了好几句才捕捉到自己的声音,你紧紧握住自己的声音在山野飘荡。我就站在你路过的最高的树上,为你四面观望,愿你此去一路平安。

我也曾作为实实在在的形象听过你唱歌,还是黑夜,你躺在那里唱着,连木屋屋檐缝隙里紧塞的干苔藓都复活了,湿润了,膨胀了,迅速生长,散落着肉眼看不到的,轻盈雪白的孢子雨。你躺在那里唱,突然那么忧伤,我为不能安慰你而感到更为忧伤。我突然也想和你一起唱,却不敢。于是就在心里大声地唱,大声地,直到唱得完全打开了自己为止,直到唱得完全离开了自己为止。然后我的身体沉沉睡去。这样的夜晚。睡着了仍在唱啊,唱啊,大棕熊你听到了吗?大棕熊你快点跑,跑到最深最暗的森林里去,钻进最深的洞穴里去,把耳朵捂起来,不要把听到的歌声再流出去。大棕能你惊讶吧,你把歌的消息四处散布吧,大棕熊,以歌声为分界线,让我们生活得更平静一些吧,更安稳一些吧。

Ok,亲爱的,哪怕后来去到了城市,走夜路时也要大声地唱歌,像喝醉酒的人一样无所顾忌。大声地,让远方的大棕熊也听到了,也静静起身为你在遥远的地方让路,你发现马路如此空旷,行人素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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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作者:王小波

 ​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

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

人来了以后,给它们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牛和每一口猪的生活都有了主题。就它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种生活主题是很悲惨的:前者的主题是干活,后者的主题是长肉。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当时的生活也不见得丰富了多少,除了八个样板戏,也没有什么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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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极少数的猪和牛,它们的生活另有安排。以猪为例,种猪和母猪除了吃,还有别的事可干。就我所见,它们对这些安排也不大喜欢。种猪的任务是交配,换言之,我们的政策准许它当个花花公子。但是疲惫的种猪往往摆出一种肉猪(肉猪是阉过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势,死活不肯跳到母猪背上去。母猪的任务是生崽儿,但有些母猪却要把猪崽儿吃掉。总的来说,人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但它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

 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有个斯巴达,那里的生活被设置得了无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为亡命战士,使女人成为生育机器,前者像些斗鸡,后者像些母猪。这两类动物是很特别的,但我以为,它们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欢又能怎么样?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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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谈到的一只猪有些与众不同。我喂猪时,它已经有四五岁了,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呆着。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把它当宠儿来对待,它也是我的宠儿——因为它只对知青好,容许他们走到三米之内,要是别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该劁掉。不过你去试试看,哪怕你把劁猪刀藏在身后,它也能嗅出来,朝你瞪大眼睛,噢噢地吼起来。我总是用细米糠熬的粥喂它,等它吃够了以后,才把糠对到野草里喂别的猪。其他猪看了嫉妒,一起嚷起来。这时候整个猪场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

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它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学得都很像;有时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到附近的村寨里找母猪去了。我们这里也有母猪,都关在圈里,被过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村寨里的母猪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迹,但我喂猪的时间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写了。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但老乡们就不这么浪漫,他们说,这猪不正经。领导则痛恨它,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我对它则不止是喜欢——我尊敬它,常常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做“猪兄”。如前所述,这位猪兄会模仿各种声音。我想它也学过人说话,但没有学会——假如学会了,我们就可以做倾心之谈。但这不能怪它。人和猪的音色差得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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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猪兄学会了汽笛叫,这个本领给它招来了麻烦。我们那里有座糖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响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领导上因此开了一个会,把它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会议的精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为它担忧——因为假如专政是指绳索和杀猪刀的话,那是一点门都没有的。以前的领导也不是没试过,一百人也这不住它。狗也没用:猪兄跑起来像颗鱼雷,能把狗撞出一丈开外。谁知这回是动了真格的,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手拿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人,手持看青的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捕它。这就使我陷入了内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它毕竟是只猪啊;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对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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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我在一边看着。猪兄的镇定使我佩服之极:它很冷静地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之内,任凭人喊狗咬,不离那条线。这样,拿手枪的人开火就会把拿火枪的打死,反之亦然;两头同时开火,两头都会被打死。至于它,因为目标小,多半没事。就这样连兜了几个圈子,它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之极。以后我在甘蔗地里还见过它一次,它长出了獠牙,还认识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这种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

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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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友情

作者:余秋雨

常听人说,人世间最纯净的友情只存在于孩童时代。这是一句极其悲凉的话,居然有那么多人赞成,人生之孤独和艰难,可想而知。我并不赞成这句话。孩童时代的友情只是愉快地嬉戏,成年人靠着回忆追加给它的东西很不真实。友情的真正意义产生于成年之后,它不可能在尚未获得意义之时便抵达最佳状态。

其实,很多人都是在某次友情感受的突变中,突然发现自己长大了。仿佛是哪一天的中午或傍晚,一位要好同学遇到的困难使你感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放慢脚步忧思起来,开始懂得人生的重量。就在这一刻,你突然长大。

我的突变发生在十岁。从家乡到上海考中学,面对一座陌生的城市,心中只有乡间的小友,但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有一天,百无聊赖地到一个小书摊看连环画,正巧看到这一本,全身像被一种奇怪的法术罩住,一遍遍地重翻着。直到黄昏时分,管书摊的老大爷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的肩,说他要回家吃饭了,我才把书合拢,恭恭敬敬地放在他手里。

20

那本连环画的题目是:《俞伯牙和钟子期》。纯粹的成人故事,却把艰深提升为单纯,能让我全然领悟。它分明是在说,不管你今后如何重要,总会有一天从热闹中逃亡,孤舟单骑,只想与高山流水对晤。走得远了,也许会遇到一个人,像樵夫,像隐士,像路人,出现在你与高山流水之间,短短几句,使你大惊失色,引为终生莫逆。但是,天道容不下如此至善至美,你注定会失去他,同时也就失去了你的大半生命。

故事是由音乐来接引的,接引出万里孤独,接引出千古知音,接引出七弦琴的断弦碎片。一个无言的起点,指向一个无言的结局,这便是友情。人们无法用其他词汇来表达它的高远和珍惜,只能留住“高山流水”四个字,成为中国文化中强烈而飘渺的共同期待。

那天我当然还不知道这个故事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只知道昨天的小友都已黯然失色,没有一个算得上“知音”。我还没有弹拨出像样的声音,何来知音?如果是知音,怎么可能舍却苍茫云水间的苦苦寻找,正巧降落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的班级?这些疑问,使我第一次认真地抬起头来,迷惑地注视街道和人群。

21

差不多整整注视了四十年,已经到了满目霜叶的年岁。如果有人问我:“你找到了吗?”我的回答有点艰难。也许只能说,我的七弦琴还没有摔碎。

我想,艰难的远不止我。近年来参加了几位前辈的追悼会,注意到一个细节:悬挂在灵堂中间的挽联常常笔涉高山流水,但我知道,死者对于挽联撰写者的感觉并非如此。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在死者失去辩驳能力仅仅几天之后,在他唯一的人生总结仪式里,这一友情话语乌黑鲜亮,强硬得无法修正,让一切参加仪式的人都低头领受。

当七弦琴已经不可能再弹响的时候,钟子期来了,而且不止一位。或者是,热热闹闹的俞伯牙们全都哭泣在墓前,那哭声便成了“高山流水”。

没有恶意,只有错位。但恶意是可以颠覆的,错位却不能,因此错位更让人悲哀。在人生的诸多荒诞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友情的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