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限戏鲸习读专用

一

1.

从我有记忆开始，隔一段时间，姚飞家便会传出他被暴打的嗷嗷声，那声音声嘶力竭，带着一股恐惧，让我数次在夜晚被噩梦惊醒。打他的是他的父母和两个哥哥，下手很重，不是用棍子就是用锄头把，砸背，有时候也砸脑袋。

姚飞面露惊恐之色，脖子上青筋暴起，嘴里求救着：“别打了，别打了，要打死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棍棒落在身上之前装出来的反抗狠劲在疼痛面前瞬间瓦解。

姚飞刚出生就双腿瘫痪，两条腿以外八字的形状终身性并在了一起，他只能借助一条板凳才能走路。那是他的第三条腿。板凳放在身前，他两手往前挪一步，并在一起的腿借助上半身的力量也往前挪一步。没有板凳，他哪里也去不了。

2.

在挨打的时候，姚飞的板凳会被他的父母或两个哥哥抢掉，以防止他逃跑。有一次我见到他偷吃家里的冰糕被母亲打，没有板凳的姚飞像只兔子一样艰难地往前挪跑几步，发现一切只是徒劳，只好立在那里任由棍棒落在身上。他的腿几乎没有支撑力，但又不愿意倒在地上，用双手较长的中间三根手指撑着身体。手指承受能力有限，支撑一会儿浑身开始打战，但他背挺得很直，紧咬牙关。

不过最终还是以姚飞的求饶终结挨打，因为他不求饶认错，棍棒就不会停止。

姚飞挨打的主要原因是他不干活，好吃懒做。家人为了惩罚他，不让他吃饭，他便偷家里的钱，拿去另一个村的小卖部买吃的。后者让他经受了更多的挨打。棍棒降临之前，姚飞态度蛮横，一脸凶相，呼喊着谁怕谁，你们打我我也会打你们。但现实是，他挥出去的拳头总是落空，他们总能轻易地躲掉。

3.

姚飞家有三兄弟，他是最小的。大哥和他一样，一出生就双腿瘫痪，平时也需借助板凳才能行走。只有二哥是个健全人，他承载了姚爸姚妈所有的期望，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但很快老婆又和他离婚。周围的人把他二哥离婚的原因归结为这是一个瘫子家庭，实在太不吉利了。听村里老人说，在姚飞之前，姚妈还生了一个女儿，也是一出生双腿就瘫痪，不是外八字的形状，双腿死死并在一起，无法分开。长到1岁时喜欢上了吸吮手指，一吸一整天，怎么掰都掰不过来。几年后，半圆形的手指变得尖尖的。她没有活下来，五六岁时得病死了。

4.

周围的闲言碎语和异样的眼光像一座大山压在了这家人身上。在外人面前，他们总是以沉默的身影出现，极少和人扎堆，埋头在家里的活计中。姚家是村里最勤奋的家庭，他们不仅开了小卖部，还做起了养猪生意，该种的水稻和菜地也一样不少。

这些工作细碎且繁琐，姚飞的父母和大哥二哥忙得不可开交，经常连饭都没时间做。姚飞却不愿意给家里帮忙，每天在村里走来走去，到处晃膀子，到了饭点准时回家吃饭。迎接他的自然是一堆骂声。

姚爸姚妈经常骂他死瘫子，叫他滚出去死在外面算了，留在家里没有一点用，太浪费粮食。姚飞说：“外人骂我瘫子就算了，你们把我生出来还骂我瘫子，是不是有点太狠心？早知道我生出来是这个样子，还不如掉在茅坑里淹死好。”

5.

大哥挥起手上的板凳用力拍在姚飞身上，姚飞身子往前一倾，扑倒在地上。他爬起来挥着拳头欲反抗，大哥又给了他脸上一巴掌：“爸妈把你生出来就不容易了，你还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给我滚，今天没你吃的饭！”

大哥从不出门与人闲谈，很勤劳，每天都在家里干活，除了需要够高处的活干不了之外，其他活他都做，剁猪草、喂猪、拔草、烧火、劈柴等等，很少有人看到他干坐着的时候。周围的人都说，要不是他是瘫子，早就有好几个孩子了。

姚飞很怕大哥，打他的家人中大哥也是下手最重的。他嘟囔了几句，拿着板凳出了门。姚飞走路的声音很响，板凳撞击地面，发出当当当的声音，隔老远，人们只要听到这响声便知道是他来了。

二

6.

姚飞最喜欢来我们家，因为奶奶会和他聊天，还会给他饭吃，不像村里的人总是嘲笑他的生理缺陷。奶奶也不允许我像别人一样叫他瘫子：“人家和你爸爸是一辈的，应该叫叔叔。”我嘟嘟嘴，自然是不会叫的。叫他叔叔，别人知道了肯定会笑死。

姚飞每次见到奶奶，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奶奶，在忙呐？累不累？要我帮忙不？”

奶奶就笑：“你能帮什么忙？你待在边上，别进地里来把我的菜苗踩死了。”

姚飞坐在边上四处打望，有时候嘴里还轻松地吹着口哨。

奶奶说：“你帮着家里干活，他们就不会打你了。每次听到你被打得嗷嗷叫，都让人心里很难受。”

7.

姚飞先是沉默，然后摇头，轻声说：“我不喜欢那个家，我也不喜欢他们。”

奶奶说：“不喜欢又能怎么办？上帝会看顾你的，这么长一辈子，还是要好好劳动才能生活得更好。”

姚飞不愿意听这些，板凳撞击地面的当当声渐渐远去。

但到了做晚饭的时间，姚飞板凳的当当声又来了。他走进灶屋，见奶奶一个人在，说一句“我帮你老人家烧火”便坐到了灶门口，开始用火钳往灶膛里夹柴。

我们吃饭时，姚飞坐在离桌子三四米远的地方，嘴里像说相声一样评价着我们每个人的吃相和每一道菜的色泽和香味，并不停问我们好不好吃。

因为姚飞经常在我们家吃饭，奶奶已经有些犹豫，长此以往，怕他赖在我们家。爷爷则瞪着眼睛说：“他又不是死了爹妈，也不是我们屋里的人，为什么要天天给他饭吃？”

8.

但最终奶奶还是让姚飞坐在桌子上吃饭，爷爷在一旁瞪着眼睛，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姚飞埋头呼呼呼往嘴里扒拉着饭，像饿了好几天。

我不是很喜欢姚飞，除了小孩子的从众心理之外，他还做了一个让我恶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举动。那是一个暑假的中午，我吃饭吃到一半，有些口渴，去灶屋喝水，回到堂屋发现姚飞正坐在我的位置上，端着我的饭碗使劲往嘴里扒。

我心里有些不适，质问爷爷奶奶：“那是我的饭，你们为什么不拦着他？”

奶奶说：“人家吃都吃了，你再盛一碗就行了。”

姚飞转头有些无辜地看着我，嘴上沾着饭粒：“我以为你不吃了。”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只要听到姚飞板凳撞击地面的当当声，就会滋生出一股厌烦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