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活着活着就成了自己的宗教。
〔1〕写《隐士》圆光的时候,他多次和我说:“姐,写写圆觉吧,他比我可有写头。”而且不止一次地说。
我是认识圆觉的,我们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查济山上,一次是在太平湖和桃花潭。当时他招待北京去的这批艺术家吃饭,用他自己种的大米,据说是富硒米。我们都嚷着米好吃,不久他给每人寄了一袋米。
还记得我和他两个人并肩走过,去一个安徽败落的小村,只觉得他长相清秀,瘦瘦高高的,却又有说不出的男人气,完全是少年长相,根本不像70后。
圆光说:“姐,他可不只是我的好基友,跑到山上和我作曲唱歌,他可传奇了……”
听完圆觉的故事,写下几行字:花开见佛,有些人,活着活着就成了自己的宗教。
〔2〕圆觉本名何旭冰,安徽泾县的小伙子,十几岁与高僧学佛法,埋下佛的种子。二十多岁经商,并未读过太多书,但商业头脑极好,1998、1999年做水泥和漂流生意,在那个年代,人们的工资只有几百块,他每年能挣到几百万了。2000年,他几乎是泾县首富,有房有车有漂亮的女朋友。此时他春风得意。此时他飞扬跋扈,此时他手下有很多追随者和拥趸,在大人看来也许是不太靠谱的小兄弟和社会小青年。
他,俨然成了老大。鞍前马后有人伺候,前呼后拥有人追随。他年轻、帅气、有钱,老天仿佛把一切都太早地给了他。
但从2000年开始,他的人生彻底逆转—他成了逃犯,逃跑了整整十年。
人生定数难预料。
〔3〕1999年底那天,他听说小兄弟们又在打架,于是去看热闹,还爬上了墙头。
“打出血来了!”有人嚷。
“肠子流出来了,要出人命了!”有人惊叫。
远处传来了警车鸣叫。
那年,正逢上“严打”,他们被视为黑社会小团伙,他们在严打范围,他们把人打成了重伤—他并没有参与,但仍有人认为,他是头目。
除了他,所有人几乎全被抓了。他,跑了。
他不想蹲监狱,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太恐怖了,如果年纪轻轻就蹲了监狱,人生就完了。
他在恐惧中度过几天,决定逃跑。揣了五万块钱现金,他踏上流亡之路。
〔4〕那时对身份证的检查还没有那么严格,他四处流窜,饥一顿饱一顿,像落荒而逃的流浪狗—他得知落网的小伙伴被判了十多年,更不敢回去了。
他的爹妈快疯了。他的女朋友也泡汤了—女友的父母说:“从前他是首富,可现在是逃犯,我女儿不能嫁给一个逃犯。”
他逃到过东北大森林,逃到过南方热带雨林……手里的钱越来越少,他决定回安徽,到合肥,这样守着爹娘近,抓住就认命。
回到合肥后几乎没钱了,他住过桥洞,风吹雨淋,拾过烂菜吃,啃过干馒头……
〔5〕他说,我还不如要饭的,真的不如要饭的啊。
最后他落脚到合肥二中一间破旧的废弃的小房子里,只有一张床板,一个暖壶。他不敢去打工,怕暴露。他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怕被认出。常常会梦到坐牢,醒来一片心悸。
合肥二中,一周只卖一次馒头,每周六。他买齐一周的,只有周六能吃到鲜馒头,怕馊掉,于是他把馒头在太阳下晒,晒成干,又硬又干,咯的他牙龈出血。在废弃的小破屋里,他的人生到了低谷。
从前呼后拥到流落街头,从大鱼大肉到只能啃干馒头。
〔6〕冬天来了,小破屋更冷。他却发起烧来。想倒口热水喝,一不小心却又打碎了暖瓶。
从出逃到现在,他没掉过眼泪,在北风呼啸一屋冰冷,在只有干馒头又发烧打碎热水瓶时,他落泪了。几乎是放声号啕。天要绝他吗?
他不服啊。他没有害过人,一直与人为善,可能走偏了一些小路,老天爷为何这样?
最绝望的时候,有人送来温暖。
他连个要饭的都不如了,但眼神中还是有不同于常人的东西,从吆五喝六到沦为盲流,他不知人生方向在哪里。
〔7〕合肥二中对面是省歌舞团。一个阿姨给他拿来了书:《羊皮卷》和《基督山伯爵》。
阿姨说:“小伙子,我看你气质不俗,也不知你为何沦落至此,就觉得你是干大事的人,阿姨送你几本书读吧。”
他读进去了。那是他人生第一次那么认真地读书。这次读书影响了他以后的命运,思想改变一切。
他决定重生。他准备去学厨师。买了两条烟直奔安徽饭店,见到师傅就拜。师傅见他眉清目秀,当下收了徒。
〔8〕三个月后出徒。他准备自己开大排档。大排档开了起来,异常火爆。他赚到了第一桶金,并结识了很多朋友,租了一个较好的房子。
少年时他弹过吉他,现在他一边弹吉他一边做大排档,他用自己丰富而迷人的个性迅速挣到了一些钱。
他用这些钱参加了自考,上了电大。知识改变命运,知识让他看到了自己以前的不足。后来他说,如果不出这个事情,他充其量是一个有钱的土豪,但现在,他要做一个有知识有情怀的人。
好景不长。不久,大排档作为违法建筑被拆掉了。他又没收入了。
〔9〕他准备去江苏泰州开大排档,他已经偷偷和父母取得了联系,父母决定陪他去。在大巴车上,一辈子没有求过人的父亲坐在前面,一头白发,抱着他的锅碗瓢盆,他坐在车的最后,看着风中的白头泪流满面—父亲一辈子没有求过人,却为他操碎了心。那是他第二次落泪。
大排档开得不太成功,他又回到合肥。
有一天,他正坐在路边抽烟。一辆奥迪车停在了他面前。下来一个气宇轩昂的老板,“你不是弹吉他开大排档的小伙子吗?”
“是呀,”他说,“你怎么认识我?”
〔10〕“我总在你的大排档吃东西,东西又好吃又不贵。你态度好人品好,还会弹吉他,咋在这儿发呆?”
“大排档拆了。”
“那跟我走吧,我有4S店,如果不嫌弃来卖奥迪吧。”
圆觉说:“我生命中一直遇到贵人,这是其中一个。”
他来到4S店。因为是老板熟人,人家和他要身份证时,他说让小偷偷走了,就这样,他入职了。很快他成为销量冠军。很快他又成为另一个店的主管。
他的人生开始了另一次绽放。
〔11〕不久,他用积累的钱开了琴行,从小喜欢音乐,他有了自己的琴行。他义气、幽默、开朗、大方,结交下很多朋友。他开始买车买房—都是用朋友的身份证买。他不敢用自己的身份证。他去掉自己名字中间那个字,改叫何冰,沿用至今。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叫他何冰。
他说:“到现在我自己名下没房,全是用朋友名字买的。”
“朋友可信吗?”我问。
“没有一个人害过我、坑过我。再说,房子、车、钱都是身外之物。”
父母偶尔来合肥看他,也商量过投案自首,到底是恐惧。一晃8年过去。
〔12〕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他连夜写了一首歌,为汶川地震。看到那么大灾难,他落泪了,他心痛啊。
“这是一趟开往天堂的火车……它们来自神的家乡……”两个小时,点击量过三万。他害怕了,怕被认出。他,删了。
他想去抗震救灾,在最困难的时候,一直有人帮他,现在国家有了这么大的灾难,他当然要去。
他发了帖子:谁跟我去汶川?一呼千应—可见他在合肥的感召力。组了车队,浩浩荡荡出发。经过湖北恩施时,他结下一个因缘—十年后,他选择了恩施。
〔13〕恩施,多好的名字。他们在恩施迷了路,又没有东西吃。
在路边遇见一个大姐开小吃部,他央求大姐烧两锅洋芋饭,他掏出了200块钱。
大姐烧好了饭:“吃吧,抗震救灾的英雄们,我不要钱。”这个土家族女人感染了他,让他永远记住了恩施。
多年之后,他回报了这锅米,还有恩施。我和圆觉通话时,他正好在恩施,有一半的时间,他在恩施种那3000亩无公害富含硒的大米。
〔14〕他去了抗震救灾的一线。最危险的地方,常常是浑身是血。他拼命救人,因为自己也一次次被好心人救。
从汶川回来后,他被视为英雄。电视台采访他,他拒绝了—他羞愧啊,毕竟,他是一个逃犯。
他没有再犹豫,果断回乡,投案自首。距离1999年正好10年,他投案自首了。
政府听了他的经历,宽大处理了他。他泪流满面—这个社会,以最大的宽厚和温暖迎接了这个浪子。政府让他巡回讲座,以他的经历给年轻人鼓励。
〔15〕他用身份证的第一天,落泪了—没有比当一个自由的公民更幸福的事情。他只想做一件事:余生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用自己的能力回报社会。
重新回到起点的圆觉,又施展开了他的商业才能:干工程、修高铁路基、电力、水泥、养鸡……养鸡的故事笑得我前仰后合。
上海的一个老总说要土鸡、土鸡蛋,来他的农场看过几次,非常满意。预定了3万只鸡。
他开始在自己农场养鸡。鸡长大了,吃了很多五谷杂粮和土饲料,非常茁壮非常健康。于是开始杀鸡给上海送货。只要一杀鸡,他立刻脖子疼。一杀就疼,一杀就疼。他想起少年时学佛,于是意识到不能杀生。
〔16〕“放了,这几万只鸡全放了。”他说。
他手下说:“何总,你疯了吗?放了这是多少钱啊。”
“放了,放生!”他斩钉截铁。那几天,满山都是鸡,鸡们很快乐地撒着欢,他脖子也不疼了。
他开始做善事。公益活动都要参加。给敬老院装空调,送米面油,还有孤儿院,还有希望小学。他有很多合伙人,但他从来不看账本。“既然合作就要信字当头,要信任别人,他们分给我多少是多少,钱是身外之物。”没有一个人骗过他。他把钱大多花在了公益上。他的命是社会给的,是好心人一次次给的,他要回报过去。
〔17〕这颗菩萨心,让一个女孩子爱上了他。他已年过40,却娶了一个89年的姑娘。姑娘说:“就爱你的善良、仁义、大慈大义。”
现在,他有一个三岁的儿子。
2014年,他的一个朋友去世—是浙江商会的一个老总,爱吃一些不健康的食物,患了胆囊癌,查出来没多久,去世了。他受到震动。开始调查中国食品安全。结果让他震惊:几乎没有不打农药的农产品,包括大米。
小时候,他记得稻田里有青蛙、蛇、鱼……现在,稻田里却是农药。他决定种大米。去哪里种呢?
〔18〕恩施—他知道,回报当年那一锅洋芋饭的时刻到了。那个大姐或许早就忘了,当年的无意之举,已埋下感恩的种子。在恩施,他种下3000亩无公害富硒大米,所有种子全是从日本拉来的。
他还的是2008年那一锅洋芋饭的恩情。
除了做生意,就是玩儿。最好的玩伴就是圆光。用他们开玩笑的话说:一对好基友。两个人一起做音乐,一起在山上烧烤、唱歌、喝茶、修身、养性、扯淡、闲聊……把生活活出了滋味和别人的几辈子。
“做生意是玩儿呢,唱歌也是玩儿,我一直特别感恩,遇上那么大坎儿,又遇见那么多贵人,过来了,必须以感恩的心来回报。”这是他说的最多的两句话:感恩,回报。
〔19〕家里还有圆觉寄来的大米,写完这篇文章,我准备好好做上一锅香米饭吃。
圆觉和圆光都约我,明春上山。唱歌、喝茶、吃香米、看山看水、在竹林散步、在山顶诵诗词、包饺子、闲聊。
把日子过成诗是一句矫情的话,把自己过尽千帆的心养出一朵佛花来,活成自己的宗教才最好。
我答应了圆觉,去恩施,看他的3000亩稻田去。
那夜,他说回首繁华如梦渺。他说愧他当初赠木桃。
劫后余生,推开窗,是新天新地,是另一个世界中的好人圆觉。
〔20〕决计去拜访他是因为圆光。
2015年暮春之际,在时代美术馆参加《禅心七韵》雅集,遇见圆光。圆光长身玉立,着了藏灰长衫,清秀的脸上尽是不俗之气,尽管还那么年轻,却着了老调,眼神干净清澈。他修佛,听禅乐,那天开口便惊住了我。
岁渐寒,
日复少眠,
彻夜不释卷。
丽词如星繁,
瑟柳蝉,
西亭雾,
不见来时路。
尘陌迂回三十年,
年年心无往。
声音便似空谷幽兰,人亦有禅意。他知我要自驾车去皖南,便推荐了一音禅师。“您会欣赏他的,他才是真正的空谷幽兰。已隐居两年,隐在皖南深山的一山僧,陪伴他的只有清风、明月、溪水、幽兰。”
〔21〕我当下起意拜访,与小金自驾到安徽泾县,住在敬亭山,看了桃花潭水,当了那个送李白的人,又访了“宣纸园”,下一站便奔了查济。
查济两个字真好,有古意。一音禅师便在查济的山里隐居,去时已打了招呼,远远看见一中年男子,清瘦奇丽,着了长衫站在路边迎着我们。那样拔俗的格调,浑身散发着幽兰之气,只能是一音禅师了。
我惊异于他的瘦,灰袍子好像要飘起来,里面装了孤独的风。他亦不笑,清瘦的脸上戴了眼镜—出家之前是书画家、篆刻家,润格在京城亦不低,不说华盖满京城,也是斯人独憔悴。
〔22〕小金与我本欲往绩溪住一晚,我要去绩溪上庄看胡适的—如果生在民国,定是愿意和胡适当邻居的。但下了车便决计住在一音禅师的山中野居了,明天再离开。
房子拙朴,门前溪水涓涓过,窗外是明绿的竹。玉兰花开得晚,因为是在山中,才刚绽放,老梅树在曲折的山径上。两只狗卧在溪水旁,山间还有古木、幽草,还有一音禅师自己修建的“禅舍”。当下决定住在这里,一音禅师笑了,然后拿了我们的行李。他唤我“小禅”时,有一丝明丽。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果然山中清冷。屋内点着炉子,青砖铺地,兰花种满了坛坛罐罐。“那腌菜坛子是从村子里拣来的,罐子也是,村民们不要了,怪好看的……”
〔23〕兰花袭人,铺天盖地地袭人,因为太多了,每个角落都是了。我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怎么这么喜欢兰花啊?”他答得绝:“因为兰花就是我,我就是兰花。”简直是禅语。屋内还有两个远方来的朋友,唱佛歌的千千云和苏一。两个人也是来拜访一音禅师。
窗外有一百株老茶树,半山上是一音禅师隐居的风水宝地,半山下是有一千四百年历史的查济古村落,皖南的古镇大多是些徽派老房子。美得惊天动地。一音禅师采了山上老茶树的茶叶泡给我们喝,因为是明前新茶,味道甘甜。面前还是兰花,种在明代的粗瓷碗里,飘逸极了。茶台是一块大青砖。屋内有佛乐,中午的阳光照进来,人间竟然有如此清静之地,让人蓦然喜欢了。
〔24〕一音禅师的母亲也在,“跟着他来了,儿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她头发半白,还梳着一根麻花辫子,倒显得格外清秀。一口淳朴的山东口音。我告诉她自己是山东济南人,她便问我喜欢吃山东煎饼吗,我点头。她喜悦地说:“前几天我刚回了家,带了好多山东煎饼来,一会儿咱就吃。”
中饭在厨房里吃简单的饭菜。厨房极简陋,液化气炉子、简单的灶台、粗糙的瓷碗。炒青椒、西红柿、萝卜干、腌咸菜、酱豆腐……有一半的菜居然是咸菜,白米粥,就着山东大煎饼。厨房的墙被熏黑了,因为是在山里建的房子,屋内一面墙都是石头—我的椅子紧挨着石头。
〔25〕午饭后喝茶。一音禅师去拿了一罐泥罐装的普洱,封存得甚好。封口写着“2000年4月”。十五年的老茶了。他去山里找了块小石头敲开:“小禅,这款普洱老生青茶等了你十五年了。”我自是欣喜。与这款凤临茶厂的老茶山中相逢,又与苏一、千千云相逢,聆听山中禅乐,自是大因缘。窗外有鸟鸣、溪水、竹叶被风吹起……天籁之音永远清明。
“我从小就画画、篆刻、吹箫……父亲影响了我们兄弟三人,都从事艺术,大弟画油画,小弟是篆刻、古琴……”母亲忽然插了一句:“他到现在也赶不上他父亲,他父亲画得更好,吹得更好。”
〔26〕“赶不上的。”一音禅师承认着,“五岁习武,六岁习画,七岁学书法,接触中医,看古籍书、道教书、佛教书,自小便格格不入,这些东西入了脑子便出不来了。我二十一岁去九华山,当下便认定了这是归宿,当时就想出家,这个念头一直有,直到四十岁后真正剃度出家。我最后也果真在九华山出家,那年四十二岁,好像了了生死,心中俱是欢喜。”
“家呢?”
“女儿上大三,儿子上高三,都好。一家人是佛教徒,都理解我出家、隐居。”
“出家之前呢?”
〔27〕“在北京混啊,圈子里很有名,字画也卖得好。那时就觉得格格不入了,有与世事决绝的心了……家里到处是古画、碑帖,总有人来邀请参展……忽然就特别厌倦,说不出的厌倦,那不是我的生活。如果有机会再回北京,带你看我在宋庄的工作室。”
“就像兰花是开给自己看的,不用活给别人看。”他起身给兰花浇水。一屋子香气,香得清澈凛冽,墙上挂着他的画,看得出深受八大、渐江、倪瓒的影响。
“四季都好。每一天都好,落雨也好,落雪也好,有云也好,有风也好……走,我们去山下的古镇转转吧!”
〔28〕于是去山下的查济古镇。他与镇上的人打着招呼,村民看起来与他十分熟稔,居然像在一起住了十年八年的人了。
镇上有古玩店,他带我们去转。店主送了七个仿元代制的小碗,粗朴简洁,上面还有泥巴。
皖南村落大多美如画,徽派老房子、流水、古树、写生的学生。他一袭长衫前面走,我一袭白衣后面跟。小金在后面拍了我们的背影,真似两个修行的人,一个在山中一个在世间。
他又带我去访他朋友,一个七十五岁的老者。不遇。
〔29〕“去年他送我十株大叶黄杨,一棵老桂花树,还有紫藤、牡丹、蜡梅、绣球……全种山上了。”他愈是这样说,我愈是想见这种花种草的老者了,但终究不遇。只在古村落里荡漾,看白青灰瓦马头墙,看溪水里有女人洗衣服,岸上有学生写生。
我们一前一后走,并不多言。夕阳西照里,仿佛也没个时间,就这样天地光阴地走啊走。无论什么魏晋,我亦忘记自己是女子,仿佛亦是来修行的僧,着了灰袍子黄袍子,低眉唱《心经》。
〔30〕回到山上。他扑到山间挖麦冬,麦冬的果实是宝蓝色的,似一粒粒青金石。他拿粗碗来盛,一人一碗,暮色四合里,他灰色的长衫分外有了更古的禅意。
晚饭我们去吃,一音禅师坚持过午不食,一人在屋内低眉唱经。晚饭仍然俭朴,只多了一碗青菜面,一切如中午以前。晚上,山上的温度降下来,冷了很多,那碗热面下去仍然是冷。我们回到屋子烤火,炉子里的炭火旺极了。
开始长达数小时的聊天。一音禅师和我是主聊。小金、苏一、千千云倾听,几乎从不插言。从绘画、书法说起。
〔31〕“现代人的画,我不大喜欢……但也有画得好的,很高古,但不是那个高古法……”他斩钉截铁,“八大高古,石涛格调也清高,可清高中有不甘,渐江和担当没有自己的书画面目,扬州八怪金农要排第一。金农有人文情怀,金农的诗也好,格调很重要。金农的相貌很奇特,越来越相信相由心生,高人的眼神是一注清潭,深不见底的。”
我亦发表言论:“我最欣喜最喜欢倪瓒,然后是八大、渐江。金农五十岁以后才画画,每天以诗会友,格调有了。吴昌硕也是,五十岁以后才画,但从前篆刻的刀下有了功夫,也积累了半世烟云,下笔就有神韵……
〔32〕“近代的画家,我喜欢傅抱石,他的《丽人行》,有气魄。陆俨少中年以后就冲着香港市场去了,林风眠有仙气,吴冠中画的是他的江南,那路子也只是他自己的。现在老树的画也好,因为有不俗的人间情意,又出世又入世……书法要看魏晋之前的,越古越好,篆刻也是。
“我去台北故宫看到秦汉篆刻,那份朴素热烈啊,太让人心动!魏晋书法有自觉、自信、自有,还有飘逸和清淡,里面有说不出的能量和气场,那时的人都是天才、疯子。秦以前的东西更高妙,接近人和自然最本质的东西,带元气的。那时的大篆都有仙气,那时的青铜器、篆书,再追溯到甲骨文,完全是上天所赐予的力量。”
〔33〕我平静叙述,他默然点头。似是认同,我们热烈交谈,三人倾听。室内幽暗,茶香、兰花香、墨香缭绕。
他起身进屋取一管箫来:“给你们吹箫。”
他站在青砖的地上,头上有幽暗的光,那萧的声音像来自天外,异常地寒清,又异常地陡峭,异常地空寂,又异常地妙灵。这是一音禅师的世外桃源,他修他自己的仙,得他自己的道。一曲终了,没有掌声,众人皆被震撼到沉默—有时候掌声是多余的,他要的只是懂得,那箫声里是空旷的独自和美意。
〔34〕“我自己乱吹的,临时起意而已,也不是谁的曲子……”但恰恰好,因为临时起意便更好。回来后多少天箫声不散,仿佛被箫声招了魂,那份清寂的欢喜,真是难忘矣。
换了老白茶,白茶不厌千回煮,屋里有了枣香。
“我也喜欢米芾,他狂妄得可爱。他们那时在西园雅集才真叫雅集,米芾穿了奇装异服去。杨凝式的《韭花帖》也好,有韭菜香。吴镇会给人看相。黄公望到很老才开始画画,之前一直按照《易经》里的方法给人算命,他是道教的领袖。我喜欢还张岱,鲜衣怒马,自己家养着戏班,研制一款叫‘兰雪’的茶,还好美姬婢妾……”我任性地说着,加了很多自己的态度和观点。
〔35〕屋内的温度低,炉子里又加了煤。说累了,听苏一唱他写的佛教音乐,他始终闭着眼,听,或者唱,都闭着眼。不过三十岁的人,就有了这禅定的心。千千云四十岁,有女孩子一样的心态,虔诚的佛教徒,独身。
她唱《大悲咒》,嗓音淳厚极了,犹如天籁,眼里含着泪水,她虔诚到尘埃里了。一曲终了,众人皆被袭击到,央求她再唱,她又唱“比月亮更美的是你”,照样好听到惊天动地。一时间被惊住了,缓不过气来。这是五个人的禅园听雪。屋外是寂静的山林、梅树、玉兰树、老茶树、山泉、紫藤……屋内是五个痴心人,谈禅论道。
〔36〕又回到中国书法。我说:“我喜欢褚遂良。颜真卿有宝相庄严,用篆书改造了自己,把篆书的精神用在了自己的颜体里。柳公权和欧阳询匠气太足,特别是欧阳询。很多女书法家临欧阳询,我恰恰认为女书法家应该临颜真卿。虞世南是个散淡的人,李世民是他的知己。他去世后,李世民惆怅了很长一段时间,说到底,人找的都是一个懂他的人……”
一音禅师说傅山:“傅山也好,傅山本是神医,又是哲学家、思想家和文学家,最后修成仙道,他能列入仙班,因为心通了灵……别人学他,一学就傻了。”
一时觉得山野里地老天荒了。
〔37〕又说哲学、生死。孔子论未知生焉知死?他其实知道生死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不说。释迦牟尼告诉人们了,这便是佛教。把生死说明白了,把无常、缘起、性空全说透了。道家却告诉人们,一切不足以留恋,不如去做神仙吧……
孔子知道“礼”是做人的最后一道防线,所以他以理服人,但是我更喜欢老子,几千字的《道德经》全说明白了……其实孔子是非常崇拜老子的。庄子更好玩了,他把自己逍遥到极致了。孟子严肃了,到韩非子,就是很森严的味道了……
饱满,春凉,宴寂,通灵,空艳,颓灿。这是我能想起的词,形容这个夜。
〔38〕不可说不可说……一切事物一说就破了,夜深了,风起了,秉烛。继续热烈交谈,直至更深的夜。
终于散去,才惊觉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夜晚。
一切不可复制,亦不能重来。这个夜晚,只属于这个春天,属于隐居者,属于我们五个人。多一个人则嫌多,少一个人则嫌少。
当然,还有那些老茶树,花啊,草啊。
他给我们字画,完全是不容你客气的诚恳。我和小金得了一个扇面,上面画着枯梅;千千云和苏一的扇面上写的是《心经》,小楷抄写……四个人珍贵地抱在怀里,这样的诚恳亦是山河故人一般,以后我当然要裱上,挂在茶室为宜。
〔39〕决定去睡,因为更冷的凉意扑了上来,夜深得像只山里的黑猫,有了魈鬼之气了。
天冷没有洗澡,床上插了电褥子,躺进热热的被窝里,枕着溪水声入睡了,竹叶的香飘得到处都是,屋外的小鸟也睡着了。
次日清晨,我与小金早早起来,听见一音禅师在做早课。未打扰他,静悄悄地离开,山花和溪水送我们,小鸟和竹风送我们,我知道我还会再来,与隐居的山僧再次秉烛夜谈。
禅师说:“二十年来,未这样畅快地聊过。”
“我也是。”我说。
《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01 隐士 3246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