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夜
汪曾祺
01
一个大车棚,靠近村子唯一通口的石桥。
车棚,在夏天,本是牛的天地,它在里面拉水车的轮子整天的转。现在,冬天来了,它该有一份休息,卧在温暖牛房的温暖稻草上咀嚼些往事去,(谁知道是些甚么事呢。)车棚到这时候也应该让流浪的西北风来寄寓了。但是今年,人们在它四周的带皮的弯扭的柱上络起草索,里里外外又涂上从河底搅起的稀泥,一切车水的设备,可以挪出去的也都没有了。于是车棚变了样子,我们还能再叫它车棚么,看它巍然独立的样子(车棚比普通茅房要高些走进去用不着低头。)在黄昏淡烟给人的眼睛以遐想的神力的时候,你要不以为那是一个藏着许多故事的墼(jī)楼才怪!然而乡下人长于保守,他们还是叫它车棚。
02
夜,雪后,这儿没有大得嚇人的雪,但也足够遮去一切土黄苍青而有余了,一片银光在荡漾,因为是年底,没有月亮,要是有,那不知要亮成甚么样子。怕有窗子的人家也不容易知道天甚么时候明。风,从埋伏的芦叶间起了,雪结上一层膜子,又打着呼哨。茅檐下的冻铃子(冰箸)像钟乳石一样,僵成透明的,不分明的环节。狗也不大叫。在家的人一定把被角拉得更紧,也许还含含糊糊说两句甚么,马上又把头缩到被窝里去。
03
车棚中心烧了一大堆火,火领受人们的感谢,烧得更起劲了,木柴使足了力气,骨节儿毕毕直响。风用嫉妒的力量想摸进棚里,只能从泥草的隙缝间穿进一丝,且一进来便溶化在暖气里。棚边积雪绷得更紧,像生气。
火光照红了一棚,柱上挂枪。形式甚多,奇奇古怪的名目,听都没听见过。有的似乎只能嚇吓麻雀,却也像剑的闪着青光。除了枪,还有盛酒的葫芦,装锅巴的竹篮,及其他什物,都干净利落,好像日常必经过一只手摸抚过,拂拭过。
04
围着火,坐着几个汉子,他们的称呼是:老爹,二疙瘩,大炮,蛤蟆,海里蹦,这几位都是名不虚传的人物,在乡下,哪儿都听得到,我相信,如果他们有儿子,他们的儿子一定也如此叫唤。乡下人对于取名字这一道是另具天才的,这几位,不必去请教,看一眼便知道谁是谁,甚么名字属于甚么主人。年纪也不用问,因为他们各有一颗永远年青的心,死去时也还是带着青春走的。就是老爹除了有把胡子,哪点能说是老,不信比比手臂看,小伙子都敌不过,不过他已经没有被称为更好的名字的荣幸了。这是他大不愿意的。
05
火光照红了深浅颜色的脸,也照亮一样精神的眼睛,火边伸着七八只大脚(因有人只伸出了一只),大概还有两个人,睡熟了吧,只有哼声还随着火苗起落。
风更大了,把冻结的雪又撼起,飞起一天花。呜——呜。
还有一个人,年青的,他是这里最出色的一个,他出去了。
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