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应有的爱
格雷格·伊根
01
“你丈夫能活下来,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闭上眼睛,那一刻我险些因为如释重负而尖叫。在过去这不眠不休的三十九个小时里的某个时候,“不确定”早已变得比恐惧更加可怕,而我几乎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医生说他的情况一触即发时,意思是他已经没希望了。
“但是,他需要换个身体。你应该不想再听我详细说他受到的全部伤害了,重点是受损的器官太多也太严重,因此,移植或修复单个器官不再是可行的方案。”
02
我点点头。我开始喜欢艾伦比医生这个人了,尽管他在自我介绍时激起了我的怨恨——至少他愿意直视我的眼睛,清楚而直接地说明病情。自从我走进医院以来,其他所有人都在对冲他们的风险;有个专家递给我一份“创伤分析专家系统”输出的结果,列举了一百三十二种“预后情况”及相应的概率。
需要一个新身体。这并没有吓住我。它听上去非常干净,非常简单。移植器官意味着必须反复切开克里斯的身体,每次都要冒并发症的风险,而且无论意图多么美好,每次都会让他受到某种形式的伤害。刚开始那几个小时,有一部分的我还在荒谬地希望整件事都是个误会,克里斯其实毫发无损地离开了火车事故现场,躺在手术台上的是其他什么人,比方说偷走他钱包的小贼。我逼着自己放弃这种可笑的妄想并接受现实:他受了重伤,肢体残缺,濒临死亡。到了这时候,换个原装的完整身体就几乎奇迹般地相当于死刑暂缓执行了。
艾伦比继续道:“你们的保险完全覆盖了这方面的事情——技术人员、代孕者、后续处理者。”
03
我点点头,希望他不是非要描述所有细节不可。我知道全部的细节。技术人员会培育克里斯的克隆体,在子宫内提前干预,以免其大脑发育出除了维持生命外的其他功能。克隆体诞生后,他们会利用一系列复杂的生化谎言,在亚细胞水平上模拟正常成长和运动的影响,迫使它提前但健康地发育成熟。对,我还有一些顾虑,例如租用女性的身体,例如制造一个脑损伤的“孩子”,但在决定把这项昂贵的技术纳入保单时,我们就已经痛苦地讨论过这些问题了。现在不是吃后悔药的时候。
“新身体需要近两年才能准备好。这段时间里有个最关键的任务,那就是必须确保你丈夫的大脑能够存活。他不可能在目前的情况下恢复意识,因此也就没有强制性的理由要保存其他器官了。”
04
这个念头刚开始吓了我一跳——但随后我心想:有什么不行的呢?为什么不把克里斯从他的身体残骸中解救出来,就像把他从列车残骸中解救出来那样?我在等候室的电视上看过事故后的现场情况:救援人员用蓝色激光切开金属,精确得就像在做手术。为什么不把解救的行为做到底呢?他就是他的大脑,而不是折断的四肢、粉碎的骨头、受创流血的内脏。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比能在完美的无梦睡眠中等待恢复健康更加理想的呢?那样就可以不用承担痛苦的危险,也不需要受困于一个迟早要舍弃的残缺身体了。
“我应该提醒你一句,你们的保单指定了在培育新身体期间,应使用医学认可的最便宜的方法来维持生命。”
05
我险些开口反对他,但随后我想了起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保费硬塞进我们的预算;更换身体的基础费率太高了,我们必须在细枝末节上妥协一下。克里斯当时还开玩笑说:“我只希望他们别在咱们的有生之年把冷冻储存搞出来。我可不怎么想两年里每天看见你在冰箱里冲着我笑。”
“你的意思是说,你希望我只保持他大脑的存活,是因为这是最便宜的方案?”
艾伦比同情地皱起眉头。“我知道,在这种时候不得不考虑费用会让人很不愉快。但我必须强调,这个条款特指了医学认可的程序。我们肯定不会坚持要你做任何不安全的事情。”
06
我险些愤怒地说:你们不会坚持要我做任何事情。但我没有这么说。我没那个精力去和他闹腾,而且说这种话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从理论上说,决定权完全属于我。但在实践中,埋单的是环球保险公司。他们不能直接指定治疗方法,然而只要我筹集不到能填补缺口的资金,我就别无选择,无论他们愿意为什么服务埋单,我都只能接受。
我说:“你必须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和其他医生谈一谈,考虑一下各种问题。”
“好的,当然可以。但我应该解释一下,在所有的选择之中——”
我举起手,示意他闭嘴。“求你了。难道必须现在就讨论这些吗?我说过了,我需要和其他医生谈一谈,我需要休息一下。我知道,到最后我迟早要和你商量各种细节……不同的生命支持公司、他们提供的不同服务、不同种类的设备……但应该可以等十二个小时吧?可以吗?求你了。”
07
原因不仅是我疲惫到了极点,震惊的余波很可能还没过去——而且我忍不住要怀疑,我正在被存心引向某种现成的“打包解决方案”,而艾伦比已经把成本降低到了连一分钱都不能再减少。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站在不远处,每隔几秒钟就偷偷地看我们一眼,像是在等待谈话结束。我没见过她,但这不等于她不是负责照看克里斯的团体的一员;他们已经派了六个不同的医生来见我。假如她有什么新消息,那我也想听一听。
艾伦比说:“非常抱歉,但请你再忍受我几分钟,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解释给你听。”
他的语气里带着歉意,但非常坚持。而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我感觉我被橡皮榔头从头到尾砸了一遍。我怕我再争论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无论如何,要是我还想摆脱他,让他说完他想说的话大概就是最快的方法了。要是他用我没准备好消化的各种细节来烦我,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好了,以后有机会再让他说给我听。
08
我说:“说吧。”
“所有选择之中最经济的一种不牵涉到任何维生设备。有一项名叫“生物体生命支持”的技术,不久前在欧洲得到了完善。就两年的周期而言,它比其他任何方法都经济,费用只有二十分之一左右。更重要的是,它的风险预估对患者极为有利。”
“生物体生命支持?我从没听说过。”
“嗯,对,非常新的技术,但我向你保证,它已经达到了艺术的水平。”
“好的,它具体是什么呢?需要承受什么过程?”
“通过与第二方分享血供来保持大脑存活。”
我瞪着他。“什么?你是说……创造一个双头人……?”
长时间不睡觉导致我的现实感已经变得十分稀薄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真的以为我在做梦——我坐在等候室的沙发上睡了过去,梦见我听到好消息,现在我一厢情愿的幻想从天堂掉进地狱,变成一场讽刺的黑色闹剧,惩罚我可笑的乐观主义。
09
但艾伦比没有掏出印刷精美的小册子,展示满意的客户与寄主面贴面微笑的景象。他说:“不,不,当然不是了。大脑会从头骨中被完全取出,然后裹上保护膜,安放在充满液体的包囊里。而包囊位于体内。”
“体内?什么的体内?”
他犹豫片刻,偷看了一眼穿白大褂的女人,她依然不耐烦地在附近逡巡。她似乎把这一眼当成了某种信号,开始走向我们。我意识到艾伦比没想到她会走过来,一时间慌了——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把女人的不请自来当作了一个机会。
他说:“佩里尼女士,这位是盖尔·萨姆纳医生——毫无疑问,她是本院最优秀的年轻产科医生。”
萨姆纳医生给他一个“说到这儿就行了”的灿烂笑容,然后搂住我的肩膀,拉着我走开。
10